八二年,我虚岁么正好十岁,拜个老师学画,小孩子画不来人物,学山水,一画画到今天,几乎成了个券商。不怪我,今天画画的,大多数都是券商的做法,除非你像天台陈强兄,看不起我等红尘中人,躲在国清禅寺边上生孩子,当隐士。
彼时诸安浜永源浜,都是水道,两边房子齐齐整整,比苏州洋气,威尼斯一样。当时想买画画的资料,需从愚园路出发,翻过镇宁路桥,沿华山路步行,一路走到徐家汇的艺术书店去。小孩子走走,半天。陆俨少先生《山水画刍议》首版,就是那辰光买来的,陆一飞设计封面,一块深蓝一块黄赭,黑的白的,比后续版本文气多了。后来断断续续,买到徐北汀潘韵两先生的课徒稿,《书与画》是不消说,每期必备。那时的书普遍印刷都不精,所以张大千看起来就好得不得了,今天我的同龄人很多还是喜欢张大千,大抵有类似的视觉体验。
老师姓施,会有作业布置,一棵树,两棵树,鹿角蟹爪,夹叶点叶,我虽然很用心地学,但一直不得要领,硬画。施先生七十了,江都人,笑嘻嘻的,对我姑息得很,说小弟你来看录像吧,小弟啊要吾们帮你拍张照?或者他打麻将牌,叫我自己翻翻谢稚柳的画册,作业是照常布置,交上去,一概说好的好的,小弟,你画得好的,将来要卖得很贵。我被这碗迷汤一灌,今天也没有醒过来。
老先生打中觉,或者打麻将的时候,我就摸索他的书来翻看,没多久,书和画册就被我翻遍了。他这点书,在当时的寻常百姓家里,也算是个小宝藏,这对我将来的影响,其实不亚于学画。学画到了八五年,稍微能成幅,有个姓刘的商人,在北京西路今天volvo专卖对面,开了个小小的礼物店,专门收作外国游客,叫“江南造型艺术公司”,和家父相识,就说要取我两幅小册页,去挂在那里卖卖看。画我有,一大刀,叠在那里,但是不敢拿出去,为什么呢?没有印章。
我对这个世界,今天也还是这态度,要的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没几样,但是只要开了口了张了嘴了,绝没有白张嘴的道理,那就得给我。父亲当然是知道我脾气的,家里也没有石料,章材,怎么能立等着弄出个印章来?在和这个世界打太极拳这件事情上,他是顶尖高手,说你等一会儿。真的只消一会儿,我就有了平生第一枚印章。
老早人家,客厅里都有个大橱,上面三格做两块玻璃,透明的,可以叫它装饰橱,没啥用,就是陈列些今天看起来要丢掉的小零小碎,意义和乾隆多宝槅或者格格屋相同。最上一格,头里有个拇指粗细的石头猴子,猜是父亲去峨眉山白相,买回来的纪念品,他喜欢买这些。父亲把那个石猴子取下来,底磨磨平,细砂纸打一打,抽屉里找了一枚粗铁钉,我们上海人叫“洋钉”,认认真真地替我刻了一个“郁”字章。
最近翻检旧书,老版本的《山水画刍议》翻出来了,扉页正盖着这个章,看起来当年,这既是我的名章,也是收藏印。石头猴子,非方非圆,屁股刻了我的姓,两只蹲坐的脚,没法剜去,就一并留下来,所以是三块小红颜色,很别致。细细地看笔划,细劲婉转,很有些秦人的味道,可见印章这种事情,只要心诚一点,把细一点,人人都做得的。今天这印章,大概已经不存在天壤间了,我搬了多少回家啊,不过这个印蜕,对我无比珍贵。下次买方好石头,用摹刻汉印的劲头,仔仔细细地仿刻一个,那两个猴子小脚,更要原封不动刻上去。
对了,盖猴子屁股印章的两幅画,没几天,真的给江南造型艺术公司卖出去了,一个美国老太太买的,五十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