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余荒闷,薄游古镇。
本埠四近,古镇琳琅,随便拣一间,晃晃散心。
镇子亦古亦今,不堪深究。跟美,没有关系;跟岁月,亦牵强得可疑。一湾混沌的水,两岸痛心疾首的木屋子,如此而已。
仅剩的,是零零碎碎的吃食,谢谢天,还好,我们有吃的。
坐进烘热的店子,挥汗如雨地,吃汤团。倒是绝不嫌弃如此简陋的店子,用乡下手段,吃乡下东西,真真再好不过。依古法,买了筹子,去灶台边静候,浑大的锅子,载浮载沉,漂满一枚枚重磅汤团,氤氲水蒸气,腾腾弥漫,看得人热血奔涌不已。比较败笔的是,掌勺小弟操外省方言,问过来,甜的咸的?此情此景,最好是,本地老妇人一口软糯本地话,满腔外婆家趣味,格么销魂迷人。甜的枣泥,咸的荠菜肉肉,馥郁美好,只只满分。蓦然想起,某年在香港陋巷,一间驰名潮州牛腩粉铺子里,亦是如此挥汗吃粉,人头攒动的店堂里,忽然嘹亮响起一句江南越剧,绵软粉糯地唱,白鲞红炖天堂肉,惊得我,搁下筷子,抬头四处寻,原来竟是,跑堂老妇的手机铃声,《盘夫索夫》,此时此刻,委实惊魂。
民间饮食,一向都是,如此多fun,比五星酒店尖冷的一丝不苟,生趣多了。
这镇子,酱菜出名。黄瓜莴笋之类,腌得酽醇饱满,酱色深沉悱恻,眼睛里看着,心底里,就在思念一碗白粥,夏日最清白的思念,真真是好。亦想起从前,看京城里的老先生写文章,去六必居买酱菜,总要请店伙,到后进点亮电灯,看一眼据传是严嵩写的那块黝黑的匾。六,必,两字笔画都很少,安排不易,却能写得饱满严实,不愧名笔,云云。这个镇子上,仿佛是没有什么旧字可看的,我亦不失望,我是来吃的,其他的,都好商量。这样的好脾气,我亦终于拥有了。
不知如何,邂逅了一枚老妇人,三句两句闲话起来,伊跟我絮絮地讲,伊是横跑了半座城,来此附近,探看养老院里的九旬老父,拎一斤葡萄,两只黄桃,长途何来轻担,真真不堪岁月年华的重负。妇人一口字正腔圆的老法上海闲话,真真动人肺腑,默默一听再听,丝毫不厌其烦。
慢慢晃倦,斥巨资,买一双手工布鞋,拎一只蹄髈,一串粽子,几盒子核桃芡实膏,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