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清晨,旅游大巴行驶不到一小时,导游波兰人毕达就发出通知:“今天的第一个景点到了,请大家准备下车。”我发现每个团员下车的脚步都挺沉重,因为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叫奥斯维辛,一个可怕的地方,一个让人类文明斯文扫地的魔窟。自二战结束以后,这个隐匿在波兰旅游胜地克拉科夫西南60公里的小镇,就成了人性忏悔之地。
有组织地进行灭绝种族的残杀,是无法用兽性来形容的,因为没有一种兽类具备这种能力。身处当年的牢房中,我似乎看见,纳粹分子在肖邦和瓦格纳的音乐声中,拧开了毒气室的阀门。在暗红色牢房之间的砂砾地上,一个十岁的男孩,两手牵着小弟弟小妹妹,行走在通往毒气室的路上。那里是他们唯一可摆脱生命苦难的通道。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某种人性。人啊人!我想起了二千年前,孟子和荀子有关人性善恶的那场辩论。
一个玻璃柜中,陈列着上百盒皮鞋油。当年纳粹下令,囚犯们只能携带少数生活必需品,许多人选择了皮鞋油。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人们,仍然牵挂着皮鞋的闪亮。这也是人性。这上百盒鞋油彰显着生命灵性的反抗和挣扎。向今天的人们诉说着不甘,不服,不认命。它们替主人们等到了昭雪的那一天。今天,无数双闪亮的皮鞋,迈着自由的脚步,来到这里观瞻这批鞋油,悼念它们的主人。
毕达告诉我们,以色列政府每年组织上千的年轻人来这里参观,一待就是一天。他们注视每一盒鞋油,每一缕头发,每一扇铁窗。不仅以色列人,今天更多的欧洲人、亚洲人,世界各地的人来到这里,用自己的心灵来承接这份用无数冤魂凝聚而成的世界文化遗产。这份遗产是如此的沉重,它为二千年前的那场辩论作了烙印般的注脚。
奥斯维辛惨案发生在波兰,是这个多难国度的不幸。但在这旷世灾难面前,波兰人是可歌可泣的。毕达说,二战中他们没出一个“波奸”。华沙街头随处可见受难者的纪念碑,它们呼应着奥斯维辛的铁窗,使这份遗产成了全体波兰国民共同的精神印记。老子说:“祸兮福所倚。”正是有了这份共同的精神印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风暴中,华沙人走向了圆桌。这就是奥斯维辛这份文化遗产的正能量。
走在当年孩子们路过的砂砾地上,我想起了巴金老人的《忏悔录》和他那著名的建议。心中便有了一绝:纳粹焚炉烟已消,冤魂难渡仍嚎啕。鞋油头发说遗产,圆桌召开慰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