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童年时,家长的启蒙很较真,我从小就开始接触文言,所以在文字上敏感些。但是情商低,不太会做人。小学语文课本里,被我看出些破绽,就傻乎乎地去和老师探讨,这个地方,不该这么写。老师便在我的学生手册上给一个评语:盲目骄傲自满,注意行为规范。后来进中学,无论初高中,数学老师必然是我天敌,语文老师呢,都成了我的脑残粉。
1992年考进美术系,一帮不怎么读书的社会青年在画室里混,喝酒打架,留着长头发去打工和搭讪其他系的女孩子,谁还管写文章的事儿,顶多大学语文考试的时候,买几瓶啤酒求我去当枪手,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毕业做了不少年的中学老师,和一个身家背景相当的女人结婚,好几年风平浪静过去了,书一直在读,可是很少写东西,因为没有观众。
我生命里美好的事情,都是在离婚以后发生的。我带着狗,龟缩在静安的小房间里,严重怀疑这地方老早做过发廊,因为有一个气味可疑的沙发,空调只能吹暖上半身,窗子只有半扇玻璃,鼠迹斑斑,这是我后来笔名的来历。几年后红遍天下的尹博士来看我,说,哎呀你这个样子也太可怜了,有什么要求?我想了一下,说有,我写东西,想请人看看。他问谁?我说陈村。我第一次见到村长是在淮海路圆苑,他还没有今天这样弯,目光炯炯如电,小弟们带了一堆《五更日记》,发给大家,没有料到的是,后来我的第一本书和他这本日记,编入了同一个系列里,此系列还有当时已经大名鼎鼎的沈爷宏非,和今天红得发紫的金宇澄老师。后来我们经常吃饭,他甚至弯着身体来我的陋室聊天。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毛病和偏见多极了,所以我得罪过他老人家好几次,很厉害地得罪,但是人家不计较。他替我安排了很多事儿,牵线介绍专栏,催别人给我出书,甚至让我去作家协会翻资料写论文,做点有意义的工作,但是最要紧的,他有一个叫小众菜园的地方,我开始规律写作,令我的每一天都能体会到内行的关注,偶尔有小声喝彩,和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写起来,尽管只是日记,一些小情绪,不过很快就有人知道我,而且朋友越来越多,我有一种逆生长的感觉,写的东西一帮人在捧场,尽管没有钱,也没有什么遗憾。写作者都是些极其渴慕虚荣的家伙,即使到了我这个年纪,依然每天希冀着热情的观众。
就这样过了十年。
小众菜园关闭以后,我没有再系统地写过日记,专栏一直有,不过密度和质量,不能和日记相比。有时候想想,这些文字散失了,没什么不好,就这么过去吧。但是村长在菜园荒芜了之后,依旧履行着领导者的责任,所谓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他花了很多的心思,想了那么多办法,替我恢复了网页保存的所有文字,并在某天晚上,轻描淡写地打包寄过来。我一页一页看了一遍,突然明白,他把十年的好时光,完整还给了我。
有编辑,弄文化的朋友,常常会问起:陈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总是回答:他是我认识的血最热的人。
谢谢村长,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