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之玉名动上海滩
提到昆曲“传”字辈演员,恐怕现在知晓顾传玠的人并不多了,他成名早,隐退也早,后来又在内战之际去了台湾转行发展,最后因病早逝。一介之玉,就此划过多变但又灿烂的昆曲星空,绝美而令人叹息。
作为近代史上昆曲中坚力量的“传”字辈,顾传玠当之无愧排行第一,这并非是哪一个人的过誉,而是从艺术造诣和声誉而论,是一批老观众、老曲家的共识,也是“传”字辈师兄弟们所一致公认的。顾传玠入学苏州昆剧传习所时,正是苏州乐益女中正式开班的时候。那个叫张元和的女孩,也正在学校学习昆曲,两人还没有相遇。
顾传玠长相清秀脱俗,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脸形俊美,气质宜人,可塑性强。当时昆曲界人士对他的评价近乎完美,说他外形俊朗,五官传神,音调清丽委婉,是天生的小生。“传”字辈演员倪传钺回忆:“他(顾传玠)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无论大小冠生、巾生、雉尾巾、鞋皮生,凡属昆剧的传统戏,都能应工。”“传”字辈演员周传瑛也说,顾传玠具备表演天赋。有人说,顾传玠演戏不是用身,是用心。他自己也常说:“演戏前内心要揣摩剧情,演来才逼真。”他嗓音宽而亮,身段轻盈柔软,表演细腻用心,多位老师都对这个小生格外垂青,许彩金、吴义生、沈月泉等名家先后对他倾心施教。后来他还跟着蒋砚香、林树声等京剧名家学过武戏,可谓文武双全。
昆剧传习所主业是学戏,但文化课也不落,国文、音乐、毛笔字、戏曲基础等,顾传玠样样都得心应手。从昆剧传习所毕业后,1925年,顾传玠跟随传习所班底到上海各大舞台演出。无论在哪里,顾传玠的戏总能脱颖而出,后来不少观众看戏就是冲着他而来。一时间,这位新晋小生风靡上海滩梨园,他的名字出现在很多戏院海报上“首席”的位置。他没有愧对他的艺名“传玠”(取意“玉树临风”)。从十二岁进昆剧传习所学戏,到十八岁,顾传玠的唱功和表演日臻成熟,一位评论家当时在报上评论他:“一回视听,令人作十日思。”由于他的精湛技艺,梅兰芳曾特邀他同台“对戏”,一时传为美谈。
顾传玠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上海的报纸上,以顾传玠为“头牌”的“新乐府”昆剧团在著名的“大世界”前后历时两年零两天,演出达一千四百余场,是近代昆剧史上绝无仅有的昆剧演出活动。正是在这个时候,在上海读书的张元和注意到了这个苏州小生。她回忆说:“顾(顾传玠)为吴人,性聪颖,美丰姿,倜傥不群,饰巾生,则翩翩绝世,书中人未必过之。”这样的男子,谁又不动心去看个究竟?
在上海大夏大学的校园里,元和齐耳短发,稍稍斜梳着,身穿高领盘扣丝绒暗花上衣,一双眼睛似水晶一般澄明。她与另外三个同学因品貌和才艺出众,被同学们誉为“四大天王”,元和被称为雍容华贵的“皇后”。张允和说,大姐生得端庄秀美,穿衣的颜色、式样都很雅致得体。她最喜欢的颜色是咖啡色。再加上出身名门,身后不乏追求者,但元和一律不考虑。
听闻顾传玠其人,元和并没有直接出面,反倒是被沈从文称为“媒婆”的允和为了听昆曲,写了一封信给顾传玠。允和回忆:我在上海光华大学念书时,同学们都想看看舞台上的《拾画、叫画》是怎样的。那时,仙霓社(指新乐府)正在上海大世界演出。顾传玠常常和朱传茗演《惊梦》。有时演全本《牡丹亭》,但也只演到《冥判》,不见演《拾画、叫画》。我的大姐张元和同我一道,还有几位女同学,冒冒失失地写了一封信给顾传玠,请他唱《拾画、叫画》,果然如愿以偿。
大世界是流氓横行的地方,大学生很少光顾,女学生尤其不敢去。我们邀了几位男同学做保镖,叫了出租车,浩浩荡荡去看《拾画、叫画》。从一张老照片中可以看出,允和与大姐元和在上海的校园常有来往,昆曲界如日中天的顾传玠自然而然是她们口中的话题。
情定并蒂莲
由于“新乐府”昆剧团的内部问题,1931年4月,顾传玠弃伶就学。
6月2日,顾传玠结束在苏州中央大戏院的演出,告别舞台,更名为“顾志成”,取意“有志者事竟成”,进入东吴大学附中读书。
在学校,顾传玠与张家长子宗和、次子寅和相熟,他们都是爱好昆曲之人,其中宗和还是业余曲家,师从沈传芷、周传筝学曲。此时的张元和正在海门海霞女中任教务主任(后任校长),并在当地县立女中任教。张元和在海霞女中待了五年。1936年,因父亲张冀牖多次催促她回苏州,元和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九如巷,开始跟着家庭教师学昆曲,周传瑛教她小生身段,父亲还让她学《荆钗记·见娘》的王十朋,她最喜欢这个角色。在家里学戏时,她见到了顾传玠。她后来说:那时,我向周先生(周传瑛与顾传玠有同一个老师沈月泉)学小生戏的时候,我弟弟宗和、寅和有个同学不时来我们家。他来的时候,如果我正在学戏,一定立刻打住。我知道他是顾传玠。几年前,他是上海最红的小生。后来他离开了戏班,如今在南京和我弟上同一所学校。他一出现,我就不唱了,否则多尴尬呀。
按照元和的回忆,当时她与顾传玠并不熟悉。顾传玠从东吴大学附中毕业后考进金陵大学学习农业。大学毕业后,一度在镇江农场实习,其间常来苏州度假。他与昔日的昆班兄弟保持着联系,并不时赶来客串。
1936年夏季,昆曲发源地昆山传来一个消息,说顾传玠要在昆山正仪重登舞台(指临时客串),为昆山救火会义演。当时张元和是幔亭曲社成员,也受邀前往客串。她得知顾传玠要来客串,马上打长途电话到苏州,告诉父亲及继母这个消息,因为她知道父亲最爱看顾传玠演的《见娘》。“父亲雇了汽车,带宗弟、寅弟、寰弟、宁弟及宁弟的家庭老师等,浩浩荡荡到昆山来欣赏昆剧。”
在昆山的演出中,张元和两次登台,在两出不同的戏里扮演小生。顾传玠自然看到了她的演出。随后他上台扮演了两个最重要的男主角,即《惊变》中的唐明皇和《见娘》中的小官生王十朋,两个角色都是难度较高的,分两天演出。
第一天,顾传玠扮演王十朋上台演出,内心戏极多,复杂多变。他上台演唱时稍有皱眉习惯,这一缺陷恰恰不经意成了他的艺术特点,他因之特别擅长扮演剧情凄凉悲苦之人物。久不练功,这场戏演下来,他已经很累了。第二天,他又应邀出演《惊变》,他把唐明皇与贵妃畅饮之际突遇“安禄山之变”的悬殊心情演绎得惟妙惟肖。到了第三天,据说他已经筋疲力尽,不肯再多演一场。外人不会为难他这位已经隐退的名角,但张家兄弟不放过他。这天的演出,顾传玠扮演李太白,扮演高力士的是周传沧。上台前,两人背对背推磨打转,临时演练。顾传玠背诵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个时候,他突然卡住了。元和就那样不由自主接了句:“一枝红艳露凝香……”
该是前世缘订,不早不迟。那天的演出,顾传玠化身狂放不羁但又不失风雅的李太白,即使在大醉中,也保持着他的清高傲慢之气。他看似极其松弛狂放,实则明显区别于一般醉鬼,可以想象唐明皇力邀李白吟诗他却借酒婉拒,而唐明皇又不舍,甚至命高力士为之脱靴子的场景,衬托着李白风雅到极点和高不可攀的才气。张元和回忆当晚顾传玠的演出是“十全十美,令人叫绝”,她为之陶醉。台上的太白是装醉,台下的知音是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