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结昆曲,一对璧人
而九弟张寰和的回忆中还点出当时演出附近的一个地点——半茧园。喜爱摄影的张寰和为顾传玠在半茧园拍摄了多张休闲装的照片,照片中的顾传玠仪表堂堂,跃然纸上。
半茧园历史悠久,颇有来历,园内“石栏绕曲径,春水漾方塘”,时为江南名园之一,园内常有诗会雅集,不乏清音袅袅,四方宾客到昆山没有不到半茧园的。最好的女子遇上了最好的小生,恰恰又是在最好的半茧园。张元和回忆说:为昆山救火会义演后,父亲雇船带我们去正仪看荷花,传玠同弟弟的老师很高兴地下池边去仔细欣赏罕见的“重楼”及“并蒂莲”名种。午餐毕,不见传玠,寻至河畔,见他正卧于船头吹笛,乃在岸上举起相机拍下了当时的镜头,也是此生为他摄的唯一相片。从幸存的照片上看,一身休闲白装的顾传玠卧在乌篷船头,河水安谧,荷香四溢,他正沉醉在悠悠的笛声中,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阵香风而来,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浪漫永恒地定格在了昆曲的发祥地。
抗战爆发后,张家人关掉了乐益女中,四散而去,大多数都去了大后方。元和先是随着父亲、继母、小弟等人回了合肥,然后住在了三山张老圩子里,但不久即离开去了汉口。在汉口,每日见到日机来往,空战不断,黑烟弥漫。当时张允和致信元和,要她到四川去,但元和回信给二妹说:“我现在是去四川还是到上海一时决定不了,上海有一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对他好,但这件事(结婚)是不大可能的事。”元和之所以犹豫去四川还是去上海,是因为顾传玠当时在上海。他大学毕业后,先是在一所农业大学教书,后来从事过多个商业职位,还曾在租界中学代课教《新文艺概论》。走下舞台后的顾传玠有一种渴望,渴望转型,渴望提升,渴望通过对知识和思想的掌握获得尊重,更渴望得到理解和支持。
周有光先生曾对张元和与顾传玠的婚姻做过点评:“张元和在上海读大学,人漂亮,读书也好,是大学里的‘校花’,被捧得不得了,再加上张家的地位,一般男孩子不敢问津……张元和因为喜欢昆曲,和顾传玠相识,顾传玠想追求她,但她不敢接近顾传玠,因为当时演员的地位很低。所以拖了很多年,到抗日战争的时候他们才在上海结婚。”周有光说的是实情。张元和和顾传玠应该在昆山义演后彼此在心里即进入了恋爱角色,但中间始终存着犹豫和忐忑。张元和与二妹允和心近,在犹豫和压力之下,她想着先从姊妹间试探,以期获得信心,然后推迟多日才向父亲开口,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传之不朽期天听,玠本无瑕佩我宣。”这是吴昌硕送给顾传玠的嵌字格的对联,精练到位。但就是这样一位难得的昆曲小生,要想被大家女子托付终身,并不容易。“昆曲是高雅之至的了,但唱昆曲的戏子终归是下贱的。”顾传玠的同门、张元和的老师周传瑛对此深有感触。一方面是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对昆曲追捧有加,一方面却是昆曲演员待遇的低下。可以想象,张元和选择顾传玠的艰难,尽管他已经脱离舞台,但毕竟是梨园出身,并且常常上台客串。“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一个名门闺秀、大学生,和一个昆曲演员之间的悬殊地位,使他们的结合引起来自各方面的舆论,这确实给了大姐不小的精神压力。我理解她,支持她,一接到她的信就马上回信代行家长职责:‘此人是不是一介之玉?如是,嫁他!’”张允和回忆说。
此时的张元和已逾三十岁,她的二妹、三妹已陆续成婚。于是她决心致信父亲,表示要与顾传玠订婚。但信到达张老圩子时,张冀牖已经去世多日。“1938年冬正拟与顾传玠订婚,忽得父亲在合肥去世之噩耗,真是晴天霹雳,从此父女人天永隔,再也见不到他的慈颜笑貌了。我躺在床上,痛哭失声:‘父亲,我正要征求您的同意,在农历十二月十五与他订婚,您却仙逝了。’”
1938年农历十二月十五,是顾传玠的三十岁生日。翌年4月21日,张元和与顾传玠在上海大西洋餐厅结婚。后住在愚园路愚园坊,再迁和村,再迁法租界福履里路懿园。以张冀牖办女学的开明及对子女婚姻的宽容,还有他对顾传玠昆曲艺术的肯定,相信他对这门婚事并不否定。只是在现实中,顾传玠和张元和的婚事还是引起了一些非议。上海各报纸上到处是《张元和下嫁顾传玠》的标题。就连顾传玠后来致信张允和时,还开玩笑自嘲:“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从旧闻中可见,顾、张两人的婚姻在当时属于“珍闻”,报道还特地指出顾传玠在昆曲界的地位和张元和的家庭背景,似乎有意无意地说明两人身份的悬殊。由于张元和娘家人都不在上海,张元和邀请父亲的朋友、自己的老师胡山源作为介绍人,显然,她想遵守传统,渴望像正常人的程序那样与顾传玠成婚。生逢乱世,但他们内心安定欣喜。这一点,从当时两人拍摄的结婚照即可见一斑,很多人看了啧啧称赞:一对璧人。婚后的日子,两人没有离开过昆曲,常一起演唱昆曲,有一次他俩同台“彩串”了《长生殿·惊变》(顾演唐明皇,张演杨贵妃)。张元和当时是虹社曲社成员,常去拍曲,顾传玠常随着过去,既唱也吹,生旦净末丑各角色都乐于接受他的指导。但他们的夫妇身份似乎并不为现实接受。
周有光回忆过一件事:“我有一个非常有钱的亲戚,是上海一个银行的董事长。这位大银行家也是考古学家,自己在上海有一栋七层楼的房子,最高一层放的全是他的古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甲骨文。我和张允和结婚后就去上海拜访老长辈,受到了他的热情接待。我早年搞经济学,在大学教书,因此他很看重我。但是,张元和与顾传玠结婚后一起去看他,他不见,搞得张元和很尴尬。这个例子说明,张元和结婚晚就是因为封建思想严重的年代看不到艺术家的价值,看不起演员。”
在上海的日子里,张元和还忆起曾经的童年往事,只是此时的生活不比从前了。尽管她还能从老家合肥获得固定的收入,那是家族遗产的荫及。顾传玠随势炒股票、做经纪人,轮换了多个职业,事业并未有多大的起色。到了晚年,元和印象中的顾传玠依然是个昆曲小生,午夜时分,他到空无一人的澡堂洗澡时,有时还哼着曲调;在私底下,他更喜欢扮演女角;下班回家来,如果心情不错,他会展示一个特技动作,一个吊毛,身体腾空,向前翻滚,优雅地落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