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岁月如梭”,那还是小学期末小结的套话,今天成了心惊肉跳的真话。一转眼,我的大学同学、拉讲朋友、生意伙伴,连句“撤”还没来得及说,就纷纷退休,一个个成了搪瓷七厂厂长——上海闲话的谐音:荡(搪)在家里、住(瓷)在家里、吃(七)在家里。以此自嘲自诩:三等公民——等吃、等睡,还有罪加一“等”:枪毙鬼(沪语读“句”)判缓刑——等死。
我有一位年长朋友,上世纪90年代初就是安徽师大中文系副教授,90年代末,回到上海做房地产销售总监,最近见面有些感慨:对退休的恐惧,原来以为是当官人的常态,现在发觉也是知识分子的常态,举例道:有个插队朋友,后来当了外语教授,做过大学里外语学院院长,又去了联合国,负责中英文校阅,退休后回国,老骥伏枥,不甘寂寞,受聘去北方最牛的大学外语学院开翻译课,他有许多酸甜苦辣的实践经验,想献宝,贡献给社会,结果呢,田夫献曝罢了。他感叹道:怎么就成了可有可无?好比空气,可以无视,不能没有,就是无用。怪不得孔子也会有如此牢骚:“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对女人而言,年轻最重要,过了三十,淑女可能变剩女;过了四十岁,小姐改称阿姐;过了五十岁,阿姨变成阿婆。对女人而言,四十最伤感;过了五十,无所畏惧,知天命而耳顺,跳街舞、唱红歌,甚至敢“老太婆劈叉八字开——瞎来来”,用苏北口吻说,就是“拉个怕拉个?”
男人就不同了,青春不在乎,“有用”最重要,三十才露头,四十有位置,过了五十牛哄哄,立于巅峰,豪气冲天。军阀吴佩孚,五十岁时,虎视眈眈,俯瞰天下,横槊赋诗,寿宴上,康有为送他寿联:“牧野鹰扬,百岁勋名才一半;洛阳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何等豪迈!舍我其谁?吴大喜,奉上大洋五千润润笔,足以在京城买豪宅。“百岁勋名才一半”,就是男人对年龄的淡漠,对有用的渴望,因为有用即有权,有权,才有势,才有“八方风雨会中州”场面,才能证明“有用”。丘吉尔再度出任首相已近80,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记者好奇:有什么使男人活力不竭的奥秘?邱竖起V型手指,答道:“权力!”
酒席上,女人不能说“随便”,男人不能说“不行”。男人最怕被视为“无用”,所以董事长往往做到80、90,比如李嘉诚。有权力就有拱手听命者,就能发号施令。什么叫发号施令?上海话就是“发声音”!朋友间商量事情,议而不决,往往指着年高权重者:“阿哥,侬老大,侬吹教鞭(哨子),阿拉立正稍息。”男人就喜欢这种呼风唤雨的感觉,哪怕吃点亏,让点利。上海俚语:做模子是痛苦的。但就精神层面而言,虽苦犹乐。对辉煌过的男人来讲,退休就意味着“王老变老王”。
我有一位大学同学,在纽约法拉盛开书店:中国风。据当地华人说:这是美东最好的书店。居然常有读者询问我的上海系列的书,他不得不进货。有一位同学到美国,顺道去看他,他不解地问:“大学里,没有看到李大伟读书,怎么现在出书了?”我开始孜孜不倦是毕业后的事情了,而且是下海经商后的事情,就是培养兴趣,这样退休后不会寂寞,你可以随时随地翻开书。翻书好比敲门,找书中人玩,找古代人玩,找影子玩,“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们不会嫌弃。
我很喜欢郑板桥六十自题寿联:“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 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退休了,首先要学会与自己玩,“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这样才不会敲人家门,讨人家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