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海边村,家家户户都会有一只水缸。我们家也是。
我们家的水缸很大,双手抱不下,直径大概在三尺左右,缸壁呈紫红的颜色,皱痕起伏不已,但很匀称;缸胆是略显暗黑的黄色,光亮而且圆润。水缸高一米不到一点,底座微微收拢,中间有点扩展,到了沿口翻转成扁圆。水缸敦厚地蹲在地上,一声不响地站着。看见水缸,就会想到宁静,想到苍远,想到憨厚,有时还会想到祖先。
那时的每一个日子都有水缸在,水缸在,水在;水在,人就在。
记得,家里一天生活的开始,水缸就开始忙碌。
我们家的水缸是固定在灶头边上的,离灶面一尺左右,在靠近北窗的口子上。窗开了,射进一道干净的亮光,碧绿的水就会起些小小的涟漪,那是风从缸面走过的声音。父母开始烧饭煮菜了,广勺,铜勺在水面上一舀一个洞,是很难停歇的,水缸的水就会被父母捣碎。水就哗哗地被舀到了锅里,舀到汤罐了,舀到了田桶里,水就在与五谷的混合中,慢慢地诞生了白米饭,产出了可香的菜食。到这时,我们就有了填饱肚子的饭食,也生发了对水的钦羡,感觉这水呀,真好。
也在那时,我会想,没有水缸,水从哪里来?
水从河里来。每天的傍晚时分,我总会看见,父亲的双肩担着两只田桶,到屋后的小河里去担水了。到了水桥边上,父亲弯下腰,一只手将田桶扣住水面,一把急速的转筒动作,水就注满了田桶,右手轻提田桶,左手稳压住扁担,田桶就上了水桥。如是反复,田桶的水满了,水被挑回了家。挑回家的水让父亲倒进了水缸,母亲在砧板上敲碎了明矾,将明矾往水缸里放去,一滩白花花的明矾粉末从水上飘然到缸底。父亲看一眼缸里的水,轻轻地盖上木制的缸盖,水缸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了。
这水缸里的水就成了我们的饮用水,即使是热火朝天的夏天,嘴巴干裂了,到了家,可以三脚并作两脚,直接去水缸的边上,掀起缸盖,用铜勺舀了水喝,咕咚咕咚的喝,嘴就很快生津、解乏。那个畅快,那个淋漓,在那时,无以言表。嗨,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因为喝了生水就捂肚喊疼的,生水不泻肚,谁都能这样做。那时候,大人这样喝,我们做小孩子的也这样喝。
水缸里的水,喝来又喝去,很快,我们对水的尊敬移换成了对水缸的尊敬了。
后来有了水井,我们可以喝到井水了,这是一个进步,也是一个考验,家里人喝水都去井边上了。唯独父亲,讷讷的,依旧不忘给水缸注满水的。也不管你用不用,也不管你喝不喝。有时候,我看见父亲拿着擦灶的台布在用力擦着缸体。差不多每一周过后,父亲总是悄悄地舀完缸里用剩的水,慢慢地清洗着缸胆、缸底。那只水缸,在父亲看来,就是一个水葫芦,那里有他过往生活的写照,在那只水缸里,沉淀着他无限的神思。
如今,水缸确实不用了。灶头的边上,家里接进了自来水管,用水啊,只要一拧水龙头,水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流到你所要水的地方。
家里的水缸还在,它派了家里腌制咸菜的用场了。不过,在父亲的心里,这缸的名字是不可能改变的,它的名字永远叫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