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大人是不懂烹饪也不大进厨房的,问原因,她回答:“我是西医内科,不动刀。”曾在提早放学的傍晚特意去诊所等母亲下班,认真打量她工作的样子,想参透其中奥秘。发现她会向病人细细提问,略作思考,说出病症的名字,然后快速涂写出一张药签。我问她:“病会好吗?”她说:“当然会啊。”我又问:“那是因为你猜对了病的名字吗?”她笑:“我不是猜的,但你说的也对。
更小的时候我最怕刮大风,总觉大风里藏了什么会掳人的怪物。那时依旧在世的外婆也不叫我捂耳朵,只是眯起眼侧头细听起来,良久才说:“啊呀,那是北面来的黄毛大狗,个头比狮子还大却没有爪,只会叫,不要紧。这只呢,是西面来的长尾鸟,胆子还没麻雀大,就是嗓门比较吓人。你听……听到没有?”我学她样子侧头辨认着屋外的声音,努力在风声中听出一只狗与一只鸟来,忘记了害怕。
说中就是解脱,说出名字的那刻,就赐予了痊愈的能力,也获得了直面的勇气。
我想,除了刻苦学习,母亲可以迅速“猜中”病症的能力多少也是遗传自外婆听风的能力吧。这能力传到我这里,就成了把听来的故事写成文字,那些模糊遥远落在白纸上,字字分明起来。
那些陌生人等待我,像不存期盼的渔夫等待偶然漂过他们水域的迷路孤帆,等着我在某天到达,用千山万水的距离换取他们内心的秘密。他们放心将往事托付,我则从断续或简短的叙述里听到他们内心隐痛,就像母亲从病患的诸多病症中推测出病因;我从沉默或叹息的间隙听到他们无从摆脱的忧惧期盼,像外婆从风声里听出了怪兽的名字。
你说,我听。以此,我们之间建立契约。如果我写对了,你就从困住你的咒语中站起身来,你就自由。
所以我认真地遣词造句,谨慎地推敲人物性格,遵循你的渴求描画一个美好结局。
很多时候,坐在明亮灯下面对闪光的电脑屏幕,却如坐漆漆暗中,寻不到故事的线头,理不清命运的针脚,千头万绪之间惊恐顿生。这时我会想起外婆,想起她侧耳细听的姿态。于是我对故事里的人说: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告诉我,你自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他们略作停顿,克服最初的拘谨之后开始诉说。
我把答案一一写下,就像我的母亲,用蓝色墨水写一张药签。再看它们经由一双双勤勉细心的手,付梓成书流转成另一段命运,方才醒悟,原来我要医治的,从来都是自己。
这是我和自己玩的一个游戏。等有一天我终于写对,那么也就终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