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印人中,没有人能像陈衡恪如此幸运,出生于诗礼簪缨世家,集“诗、书、画、印”四绝及美术史论、教育于一身,所交好者均为文苑鸿儒、艺林圣手。然而也没有一位印人像陈衡恪那样才高命啬,当这位旧京美术界的中坚人物,正向艺术的顶峰奋力攀登时,竟中道殂落,春秋仅四十八,被梁启超称为:“中国文化界之大地震。”
陈衡恪(1876—1923),字师曾,号朽道人、朽者,别署槐堂、染仓室。江西义宁(今修水)人。祖父陈宝箴,官至湖南巡抚,是力行新政的朝廷重臣;父亲陈三立,为近代同光体诗派的重要作家;三弟陈寅恪,乃秉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治学精神的现代学界泰斗;兄弟陈隆恪、陈方恪,也是享誉吟坛的诗人。
义宁陈氏家族,累世硕学,一门风雅,德业文章并举,所交皆社会贤达。陈衡恪在南京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路学堂就学时,即与大文豪鲁迅为同学。毕业后与鲁迅东渡扶桑,同入东京弘文学院,并共寝一室。在日本,陈衡恪又与李叔同相识,一见如故。而初至北平,生涯落寞的齐白石,能衰年变法、功成名遂,也与陈衡恪的别具慧眼与大力推挽密不可分。在这一点上,恰如王一亭之推介吴昌硕,成为二十世纪画坛上,文人相亲相敬,令人称颂的美谈。此外归国未久的陈衡恪在南通师范学校任教时,通过吴昌硕弟子李苦李,有幸成为了缶翁的入室弟子,使他的艺术创作步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
陈衡恪毕生致力于书画印创作,他的绘画题材广泛,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能,其中写意花鸟画和漫画纪实性质的《北京风俗图》、《读画图》等风俗人物画,尤为世人称道。除此之外,陈衡恪在美术史论上也颇具建树,像《中国绘画史》、《文人画的价值》等经典著作、画论的出版,不仅将西方史论方法引进到本土,开创了近代中国画论的新篇,并在民国初期西风东渐,学术界出现全盘否定中国传统绘画思潮的关键时刻,为文人画今后的发展,起到了强有力理论支持和固本的作用。
陈衡恪的篆刻早年受蒋仁、黄易等西泠前四家的影响,后转师赵之谦、吴昌硕,曾称:“赵悲庵朴茂精严,吴缶庐奇古苍深,可谓前无古人,衡恪生平最所服膺者也。”其挚友姚华对其篆刻取法进行了综评,称:“师曾印学导源于吴缶翁,泛滥于汉铜,旁求于鼎彝,纵横于砖瓦匋文,盖近代印人之最博者。”可引为知己之言。而洞察秋毫的齐白石、周大烈,又细心发现了其中年后与缶翁的差异,称:“观师曾画用印,戊午(1918)以前师缶庐作,以后之刀法篆势渐远缶庐,苍劲超雅,远胜汉之铸铁。”可谓精深透辟,切中肯綮。陈衡恪晚期篆刻简率古拙,苍朴之中蕴藏着一股浑脱自然、清刚高古之气,不仅有别于乱头粗服的缶翁,在章法留红与用刀挺劲上,也每每流露出赵之谦之遗韵。
关于印学,陈衡恪有《槐堂摹印浅说》,是门生王友石收录整理其生前论印之言而成,不乏精辟的见解。如在“金文”一节中称:“金文种类甚多,若参看秦权、秦量、诏版,可知大篆变小篆之途径。其汉鼎、汉灯又为一体,皆可采取入印。惟须善为配合,不可勉强。但朝代悬隔之文字,不可杂凑一处。”既得金文印创作指要,也是对彼时某些印人篆刻用字芜杂的批评。
陈衡恪活跃在北平艺坛十年,把风靡于江南的缶翁印风传播到了北方,一洗北人之耳目。也因为陈衡恪胸襟宽阔、睿目识才,唤起了齐白石的崛起,使民国时期篆刻中心向北平地区拓展,与海上印坛双峰并峙,遥相呼应,其积极作用是无可替代的。可惜的是,一个可期为大师级的人物,由于寿数不永而功亏一篑。这是艺坛的损失,也是时代的损失,不禁令人扼腕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