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自己去过东京多少次，数一下护照上盖的章，过去十年间，入境日本大约十次。某个朋友这样描述东京：无论你在东京的哪个角落，都能听见人的声音，但谁也没跟谁在一起，这是一个几百万个孤独的人共同生活的城市。人在东京确实孤独，但却不寂寞。每在东京，我经常忘记自己只是过客，东京就像各路妖孽的摇篮，她能用肚量容纳你，但不保证你的舒适。

　　2008年，我在台北开了自己的工作室。独立工作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能够拥有去别处短居的自由，工作室渐渐上了轨道，觉得可以稍微放松的时候，离台北最近的东京是最合适的选择。当时我已经很了解东京了，能够把东京山手线地铁站背完一圈，很快地决定要住在池袋西三町目。

　　我妈妈陪我乘车到机场，送到机场是我们家的习惯，我妈不太能出远门，但是送我到机场能适度地沾染一番旅行气息。寄存行李后在大厅稍坐时，我妈说：“当年梁启超搭船从中国去日本，到达日本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日文了。”她说的当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梁公逃离中国，行船的时间大约十天，但我搭的班机从台北到东京，只需要三小时。“学好日文是来不及了，但我相信东京是一个不需要开口也能买到各种东西的地方。”我说。

　　到达东京的时间那么快，几乎没有实感，海关人员例行公事地问我一句：“你在东京，有朋友吗？”我不知道哪里开窍，用异常流利的日文回答：“认识的人是有的，但是没有朋友。”海关好像很感同身受地点了好几下头。

　　自动贩卖机、便利商店、日本式的全方位服务业，在东京生活，只要有钱，确实不怎么需要开口。东京式的短租公寓也体现了日本人善用每一寸空间的民族性，就算空间再小，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小冰箱上放了微波炉，微波炉上的铁架挂着电视，水槽与小炉子组成了克难厨房，只是必须跪坐在床沿煮饭，在压缩浴室里刷牙时，最好将马桶盖上，否则一不小心后果不堪设想。唯一不能牺牲的奢侈是泡澡，就算再怎么狭窄拮据，能蹲进去泡澡的单人浴缸绝不能省略。

　　体寒者多的日本人，在冬天里最简便的保健方式就是泡澡，身体暖了，无论是饥饿或是悲凉的心情，都能随着蒸气排遣而去，要是家里真的装不下浴缸，还有公共澡堂——日语叫做“钱汤”——汤在日语里是“热水”的意思。钱汤跟温泉不一样，几十年前居民住宅普遍没有浴室，钱汤就是家人结伴端着脸盆毛巾一起去洗澡的地方，钱汤是烧柴的，所以远远就能看见冒烟的烟囱，入口收费处分成男汤、女汤，付钱之后就进入更衣洗澡，男、女汤中间那面墙通常都漆着富士山的图像，男女家人就那样隔着墙聊天，当然一个人去洗澡，也能完全乐在其中。现在有了压缩浴室、自来水跟下水道之类的，东京的钱汤已经很少了，随着一根根烟囱的炊烟终止，有少数钱汤爱好者组织着到处寻找最后的钱汤，缅怀所剩不多的节俭气息。

　　我越看“汤”这个字越觉得可爱，总是故意把中文的意思也混进去想，觉得在那大浴池里浮沉的陌生人，虽然谁也不认识谁，但却已经像热汤上的鱼丸一样，坦诚相见、同舟共济，就像东京这个城市一样。

　　当时在台北工作的我，经常身心俱疲，三小时飞机外的东京就是我独处的角落，这个城市在冬天里特别安静，乌鸦会沉默地在树梢凝视川流不息的人潮，在任何街角或商场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问候语、广告、游戏机音乐、声光效果会将你的三观淹没，于是你不再去想自己与人群的关系。

　　唯有在回台北前的那天早上，将公寓钥匙交还给管理员后，拖着行李走过池袋西口公园，那天是12月31日，阳光特别和煦，流浪者在公园里晒太阳，裹着一层又一层从各处捡来的厚衣，坐在自备躺椅上笑着聊天抽烟。有一位大叔捧着发黄的小说读着，用指甲积满污垢的手指翻页，他突然从书页间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在四目交投的那一刻，我发现此刻不属于东京，也还没回家的自己，其实也跟池袋公园里无家可归的人——当然只是暂时——处于差不多的状态，那来来往往看似忙碌的人，跟我们这些暂时不属于谁的人，都同样地泡在这座，名为东京的汤里。

　　心里想着，我们都只是城市里的一颗鱼丸，回台北之后我便开始写第二本小说里的《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