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是半个月阴雨以来台北迎来的第一个晴天。去到八烟聚落时还是清晨,穿越山樱,拾级而上,沿着阳金公路往阳明山走去,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转角豁然开朗的,便是那一片难得的桃花源。
仔细说起来,八烟是近两年来才迅速爆红的台北郊游地,阳明山的风景错落有致,但每一处都是不一样的风情。擎天岗有高原的苍茫辽阔,小油坑则是火山地景,竹子湖广袤的海芋田像花园,而八烟,则是最明净、清澄的山里江南。
日治时代的《台湾堡图》就绘出了这条从三重桥通往硫磺区的小径,昔日山区采硫或农垦的产业道路,如今依然保留着古早的风貌。泥土山径、芒草丛生,脚下的清澈水潭框映山光潋滟,添上远方的山谷白烟。置身于古道,仿佛两百年前它也是如此性情,一直没有多大的变化。
三十年前,由于劳动力流失,八烟聚落水梯田休耕,后经政府补助才重新找回农村的活力。农人犁地时,盘山道上一直有跑车招摇的油门声呼啸而过,在静谧的山间显得尤为骇人。然而他们,却从不抬头张望哪怕一眼。视若寻常,像头顶有恶鸟飞过,像风疾雨恶无处避闪,也不过是人间的流转因果。
吴念真曾在八烟的野溪温泉拍摄麒麟啤酒广告,之后便带来了八烟的观光人潮。有经济的地方,自然有破坏,对此台湾人总是很警惕,又颇无奈。刘克襄曾写文调侃“都是吴念真惹的祸”,亡羊补牢,倒也不是八烟的宿命。如今八烟盛名的景点“水中央”已停水不再开放,长期养护由如织游人带来的侵袭。然而因为水梯田美景实在太美,一路都有人在叹息“好可惜”。于是,此地真如从纪录片《看见台湾》撷取的水圳山光片段,同样携带着鸟瞰人类自食恶果的隐喻。
静静伫立原地,眺望鱼路古道,则别有一番滋味。城市喧嚣迫人,思危、思退、思变全赖彻底的放空逃逸。古人贬官时最有逸致,笔下山水关情,八方风雨越是穷凶极恶,心下越是宁静。然而,心下不宁静恐怕也是人之常情。有些不舒坦的事,到山里走一圈,即使什么都没有真正解决,也会感觉顺适。
在岛屿待到第五年了,对所有的观光景点已感觉木然,但真正囿于清净之地,方知所谓景语皆情语。走走看看,也无非是因为心里有不愿意多想的事,怎样也处理不周到的纠结,索性就出来转转,也好甩手不过问了,听之任之也是面对人生的一种策略,即使不是最好的方式,到底也是得体的搪塞。在山水相伴间,偶尔倒有别致感悟,是钢筋丛林中看不到的世界面貌。
而这样东来一瞥,西来一望,渐渐有些明白从前不明白的长辈,略略拨开花瓣说起旧年里故乡也曾见过的盛开一样别致,未曾言及的,又岂止是青春里最不愿回首的遗憾与疼痛,还有之于惘惘岁月里的无奈。
特为在台北这样的盆地地貌中,攀越山间步道寻找水圳就是一例。八烟总令我想到江南,而想到江南,就想到家。这其实是颇奇异的幻觉。我整个童年都在城市长大,家离水边并不近,更是没有好好端详过所谓的山。没想到这一课会如此时间补上,也没想到这场补课会那样漫长。有时想想,再好的课程,好像也比不过下课铃声响。人就是这样不知足。又因不知足所受的苦而成长,因成长而勉强地、无奈地淡泊着、漂浪着。
我已路过许多桃花源。心里的落花,却依然像过季的那一些,静默而乖巧,只勉强不能算是一地狼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