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爹爹最懂自己
阿福长得高头大马,“大块头”一个,黝黑的脸上挂着两行横肉,最可怕的是鼻子上还长了一个狰狞的大肉球。家里的邻里的小孩都躲着他,唯独小九妹自小和阿福有缘。
阿福常常在碗橱里为小九妹留着她喜欢的吃食点心等她放学回来享用,新烧的小菜也总不忘热腾腾地先舀出一碗好的叫小九妹品尝。别的小孩想都别想有此类开小灶的待遇。有几次调皮的小弟想偷吃小九妹的放学点心,一只手刚刚伸进碗橱就被身后的阿福重重打了一记头塔,“这是给小九妹预备的!”阿福阴着脸把他轰走。
阿福喜欢小九妹是因为她喜欢听阿福讲故事。古书里的正史野史,亲眷邻里的家长里短,包青天铡美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唐伯虎点秋香,狸猫换太子,还有画皮里的美艳妖精,白蛇传的小青小白,阿福像说书先生般讲得唾沫四溅活色生香畅快淋漓,小九妹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小人儿坐在烟熏火燎的灶披间板凳上,魂灵头早就坠入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吃着阿福烧的饭,听着阿福讲的故事,小九妹长大了,阿福也老了。每当阿福佝偻着在灶头摸索忙碌,小九妹就搬一把竹椅坐在灶披间通往后院的门边静悄悄看小说,跟着书里人物的命运起伏忽悲忽喜。偶尔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有时则自管自看书想心事,静默着也是温暖。
要是说从小到大只有阿福把小九妹当大小姐宝贝着,这是不对的。小九妹坚信,若爹爹这刻还在世,他是一定会为自己仔细盘算一个好前程的。有爹爹在,娘哪敢这般放肆,明目张胆一味偏袒宠爱小弟,急吼吼打发自己,好像处理一件过时的家具。
爹爹生前写得一手俊秀工整的小楷,还会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日文,成日里在洋人公司供职。小九妹只记得爹爹每天出门和回家的样子,身材颀长,着藏青色长衫,戴深色礼帽,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潇洒儒雅,玉树临风,走近了还可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和阿福的烟味不同,爹爹的身上好似有九月里桂花的香,淡雅清冽,若有若无的,令小九妹迷醉。
没有亲近相处的机会,又不像别的姐妹会粘上去跟爹爹发嗲,小九妹只远远的仰慕着爹爹。
和爹爹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是在小九妹考中学的那一年。
小九妹和几个年龄相近的姐妹一同在弄堂小学读书。这一年,一帮姐妹淘一起参加升学考试,唯独小九妹金榜题名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初小,语文满分!姐妹个个名落孙山望尘莫及。
爹爹眉开眼笑地拖着小九妹的手出去买吃食,记不得爹爹请她吃的是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还是美心的眉毛酥了,小九妹只记得爹爹心满意足地看自己吃。金丝边眼镜后双目熠熠。
两人也没说什么话。但是,从这一刻起,小九妹觉得爹爹从来就是家里最懂自己的人。古话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的这份默契好到无需点破。
自此小九妹读书愈加用心了,一有空就看书,写日记练笔头,还勤练毛笔字和钢笔字。她偷了爹爹写的钢笔小楷来临摹,临了一个多月就有七八分神似了。
学校里开了英文课,老师是以前教会里的修女嬷嬷,很凶很严厉,可是小九妹从不担心交不出功课考试考不好受罚。也许因为父亲的遗传,小九妹学英文写英文是再自然轻松不过的事了。
除了这些私底里狠下的工夫,日子依旧流水般过去,一如往昔。爹爹还是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小九妹还是常常坐在灶披间和后院看书。父女两个看似没有交集,可是小九妹很定心,她知道爹爹是这个家里唯一看好自己将来的人。
隔一年小九妹参加中学生运动会跳高比赛,一不留神,起跳时用力过猛,竟然摔了一个左腿骨折。佣人们把小九妹从医院抬回家,爹爹一接到消息就风风火火赶来。黑沉着脸,没给一个好眼色,盯着绷上石膏的她,气急败坏地掷下一句,“跳高跳高,你快点把两条脚骨都跳断,我也就省心了!”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