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在一所985高校任教,她说,学生总是去图书馆抢座位自修,但几年下来真正被借阅的书却不多。这让我想起家里几位读书的人来。
我爸,喜欢买书,买得杂,从《声律启蒙》到四大名著,从鲁迅到托翁,还记得有本让我挑战式翻过的繁体竖排《于絮尔·弥罗埃》。他是师大中文系出身,且不多说。
姨父退休前是一家国营厂的水电工,最爱唱“我们工人有力量”。他还家传一门手艺,工余兼职理发补贴家用。虽然厂里事多且杂,理发一直站着受累,可姨父一有空就会捧本书看,以至于顾客上门都会问,还是岳飞?风波亭了么?他也喜欢和客人聊,什么小凤仙智救蔡都督之类,还会用书里的事宽人的心——气死金兀术,笑死牛皋,还是笑好吧?虽然姨父的小店不做染烫,生意照好,一则因为他手艺精,二则也因为他开朗有“料”。昵称苏胖子的他是他们那一条街的名人。他从厂图书室借书,选择有限,《三侠五义》《杨家将演义》《曾国藩》,还有梁羽生金庸之类,有些看了不止一遍,而老家的全民娱乐活动打字牌,从来不沾。姨父晚年随表妹定居长沙,初到,登天心阁,迎风高声:嗬,就是这里啊,关公战长沙!姨父不像同龄老人那么守旧和不惯迁徙,他如今爱长沙胜过老家,一来就到省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很满足:省图好啊,看也看不完。
满满是奶奶最小的儿子,还是未婚青年的时候,我见过他房间里挂一幅字,录的陶宗亮诗:秋风秋雨愁煞人。村里有个拾荒人,满满常年从他那里一摞摞地“批发”旧书刊来看。收废品的经验,越厚的杂志越容易被处理掉,所以满满枕边常见《收获》《当代》之类大型文学期刊。我也曾沾光,回老家过暑假时从中读到过《今夜有暴风雪》这样的佳作。满满的正式职业是乡间屠夫。他给孩子起名,颇有香山之辈平易古风,大儿出生,阖家欢喜,名欢;小儿是超计划,躲迷藏似的躲着生的,名迷;唯有女儿,比较讲究,从我们家乡最著名的诗人毛泽东的大作里选的字,叫翠微。满满当年是乡间不多见的高中毕业生,高考失利,也没复读了,后来在村小当民办教师,教得颇好,因为超生罚退回乡,学成屠夫,有文青色彩的屠夫。
伯父,是父辈中唯一进过私塾的人,新中国成立后,又上过几年学,然后就参加工作了,填简历,学历高小。伯父古诗文了得,大家庭欢聚,伯父最喜和小辈比背书,“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犹喜稼轩词,豪迈的,“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婉约的,“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又擅毛笔大字,每逢春节,必亲撰对联。最常写了挂堂屋门边的是,敬祖先一炷清香必恭必敬,教子孙俩行正业曰耕曰读。伯父是乡村小学校长,老家周边几个乡镇的小学,好几所都是他亲自带人打土方建起来的,好些乡亲两三代都敬他为师。
伯父已经不在了,生前颇喜我们姐妹,常说,你们是真正的读书人。真正的读书人应该多读书,读好书,虽然现在可能时代不太一样了,每每想起伯父的话,我还是有点儿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