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地处江东,文化上是个南北交汇之地,网上那些关于口味的南北之争在我记忆中从来无法成立,——因为什么口味都存在,又比如我家日常以大米为主食,但也经常吃些面食,甚至我外婆还有一手擀面的好手艺。
擀面通常是在下午。外婆家里有一张折叠小圆桌,外婆把桌子拼装好,一张案板就有了。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原来北方是有家用揉面机的,外婆自然没有这样的专业设备,全家五六人吃的面,全靠一根擀面杖和她一身的巧力。还有漫长的时间。从下午两三点天还亮着,一直揉到天擦擦黑,这面终于可以切开、撒上干粉保存,等着下锅。她爱把面切得稍宽,沸水下锅,煮到外层的淀粉已经略略糊化了,里头还是筋道的,这时候口感是最好,再烫些青菜进去,从外公到我这样的小孩都爱吃。而我,我总是搬个小凳子,坐在一边看着,摸一摸大面团,再扯一小块面团自己捏一捏,大半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那时候我想,以后我一定会学会这门手艺。那时候我看着妈妈钩花织毛衣,就想,我长大一定也会;我看着爸爸踩缝纫机给我做睡衣睡裤,就想,我长大一定也会。仿佛这些技艺就像爸爸的少白头和妈妈的双眼皮,会非常自然地遗传给我。
但后来,高中寄宿、离家上大学、在沪工作,我一直在外忙忙碌碌,直到有一天我回家看到外婆已经失能,我才发现,原来二十年的岁月轻轻巧巧地便溜走了,而我,是终于不能够从外婆那里学来这份技能了。
这令我始终对自己耿耿于怀。虽然这世上每天都有传统在流失,而老家县城出去读书的姑娘多半不能学会族中流传的手艺,可是当这一切落实到自己的身上,总难免感到深深愧怍。我不再责怪任何人“遗失传统”,因为我自己便没能继承下自己家的传统。
一转眼自己也有了女儿。女儿从七八个月便开始展露出了对面条的偏爱。于是自己做面的想法非常固执地在我身体里生长,一来是因为彼时的我也有了做馒头面包等面食的基础,二来大约更是因为“自己擀面”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总归别有意义。
挑了一个下午,——就像我外婆所做的那样,趁着小朋友睡觉的功夫,我开始自己制面。就在自己第一次擀面的时候,一切记忆重又苏醒。面条的面团比面包、馒头的硬得多,但揉面使得腰力与手势却出人意料地顺当,以及撒粉、叠面片、切割,揉好的面团放在一边松弛,表层膜上缓缓流光;手拂过面片上撒的干粉,微微粗糙的柔和感;擀好的面片叠起来,折弯处优美的弧度。记忆汩汩而出,但不是在脑海或者眼前,而是倾注于指尖与手掌,仿佛仿佛我并非意念的主人,而只是它的合作者。
我都记得。这些感觉,慢慢复活,在日常制作食物的修炼中给我力量,复活成技艺。
我从未曾想到,记忆这样顽强。我们都会老去,但我们给家人吃的食物,会活在后代的身体,塑造他们的肉体和灵魂。双手的运转是否能够长久的流传,并非我所能控制,但自某一日女儿拿着橡皮泥揉搓说自己是在做面条,我可以宽慰自己,至少她曾有过这样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