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风雅人,大概都流行按着古人的节气过日子。《礼记》里说,南方称之为夏,就是说夏有假借的意思,所谓假借,朱伟在《微读节气》里解读说,是《诗经》所说的“假哉天命”。他说,立夏开始,“天地宽纵万物放任其生长,假才能使其狂妄而不顾一切地生长”。我听说到了立夏,江南有的地方习惯吃乌米饭,江西很多地方则习惯饮茶,不过我也晓得,吃蛋也是立夏的一个重要习俗,这又叫“补夏”,顾名思义就是进补。过去所谓吃蛋,多数是吃咸鸭蛋,但旧时其实更多是茶叶蛋。原来,过去每到立夏,还是母亲为女孩子穿耳朵的日子,为了不让孩子害怕,穿耳朵的时候往往会用茶叶蛋哄小孩子吃,然后在孩子吃时立刻一针刺穿耳垂。
我曾去杭州城西的留下镇游玩,那里接余杭、多山林,据说是一个千年古镇。有一次在茶馆喝茶,偶然间在当地人那里听得过一个故事。旧时,当地有座庙宇叫“朱天庙”,里面供奉的是朱大天君。朱大天君非佛、非道,菩萨塑像披发遮面,双目突出,手执一环状,看上去非常恐怖,神龛上匾额为“留心一棒”四个大字。那个庙,平时香火很盛,到了农历四月份就是天君忌月,乡民不能吃荤食,称其为“朱天素”,有一年,庙里来了一个陌生和尚,竟然偷偷用茶叶蛋当点心吃,不巧被一个绍兴来的香客看见,责问道:“你既是出家人,如何能吃荤食?”那和尚也不搭理,闭目静坐,只念了一偈:“天君赐我一颗桃,既无骨头又无毛。老僧带你西方去,免在人间吃一刀。”话说完,立时便闭目坐化,自此,那个朱天庙和尚是可以吃鸡蛋的。
后来我查了一下,那里所谓朱大天君,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吊死在煤山上的明代崇祯皇帝。
可见,茶叶蛋的美味,确实也是一奇,否则那个高僧干嘛偷偷用茶叶蛋当点心吃呢?我想,他这样做,既是点化了后人,又是道尽了美味。拿茶叶和鸡蛋放在一起烹煮,实在是古人一件了不得的发明创造,不同的食材放在一起,产生独特的味觉体验,那不能仅仅被当成一种余暇的生活情趣,我看,那更是一种活人的大智大慧。那个姑苏的明末怪才金圣叹,临死前的遗言竟然是:“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也!”我觉得这绝不是简单的戏谑,实在是看透周遭破烂世道的鲜活感悟。
关于茶叶蛋的起源,我知道得很少,但茶,过去可不是高士们的脱俗饮品,而只是一方子药或一道菜品。三国时张揖的《广雅》里说:“欲煮茗饮,先炙(茶饼)令赤迹,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子滗之。”这怎么看都像是烹饪而不是泡茶。傅咸《司隶教》里说:“闻南市有蜀姬作茶粥卖”,用茶煮粥,估计西晋时候就有了的,一直到唐宋时期,这种茶严格说来都不是“喝”的,而只是用来“吃”的。把茶叶捣碎加入各种香料和调味品,放水里煮熟,或者调成糊状,那当然是吃,如果现在我们加入一个鸡蛋,就更贴合这个意思了。所以明末宋诩的《宋氏养生部》里记载的“用卵微烹,击裂,酱油、盐、茶清同在罂,糠火烧透,留经数月”,说的就是茶叶蛋了。
到了清代,烹饪大成《调鼎集》里称茶叶蛋为“文蛋”,并说“其制法为生蛋入水一二滚取出,咀少许,口能生津”。袁枚在《随园食单》里,直接将茶叶蛋作为点心菜品放在里面了:“鸡蛋百个,用盐一两,粗茶叶煮,两枝线香为度,如蛋五十个,只用五钱盐,照数加减,可作点心。”事实上,袁枚本人煮鸡蛋也有诀窍,大凡蛋类一煮就老,千煮反而酥。煮茶叶蛋当然要酥,所以时间就得长。南方那些卖茶叶蛋的,都习惯在店门外放一个小炉子,炖上一锅茶叶蛋,客人随取随吃。这种吃茶吃蛋的方式,真正是一道名副其实的好茗菜了。当然,美食家袁枚觉得吃茶叶蛋还不过瘾,他有一次得到了一个极大的鹿尾,便用茶叶包着蒸熟,觉得味道特佳,赞叹不已。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生平爱食之物,即可养身,不必再查《本草》”,他还举例说,孔子生性喜欢吃姜,就每次吃饭不撤姜食,生性喜欢吃酱,就没有酱不吃饭,都是随顺自己的性情好恶,不是经过书本考证找到根据才怎样怎样。
对于茶叶蛋,有一个人和李渔在性情上大概是完全一致的,他就是马寅初先生,据说马先生晚年嗜吃茶叶蛋,这是嵊县乡间的土产,先生幼小时就吃习惯的,在他看来,茶叶蛋香美可口,百吃不厌,有时夜半醒来,觉得饿了,就以茶叶蛋做夜宵,后来医生建议他不宜多吃,他笑笑并不以为然,还经常以茶叶蛋搭配酸奶饼干,真正像李渔说的随心所欲、顺其自然。当然,这是题外话,越说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