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以来，常听到来自上海的“惊诧”。鲁迅当年写过《友邦惊诧论》，是为揭露南京政府投降卖国，屠杀上海请愿学生的丑闻。他的惊诧与上海有关，我听到的惊诧也与上海有关，但不是丑闻，而是关于上海方言正在消失的警号。

　　上海方言消失？侬肯定搞错忒啦，侬勿好哈讲八讲。你看看，还真不是九兄胡讲乱讲，人家说得头头是道。首先一条，上海外来人口已与原住民持平。换句话说，一半上海常住人口不是本地人，不说上海话。很明显，从人口比例上看，上海话已不再是主体，而逐渐沦为上海市的“地方语言”。大量人口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南腔北调，交流的最大公约数只能是普通话。

　　上海方言有个特点，半音多，说一半留一半。比如上学的学字，在普通话里是两个音节，西约学。而上海话只一个音节，哦，大学叫大哦。再比如龙虾的虾字，普通话是西啊虾。上海话是呼，也一个音节，长度整整少了一半。用少于一半的音节来表达同样的意思，功夫全靠微妙的舌音变化，否则说不清。问题就在这个舌音上，这种微妙的舌音必须童子功才学得会，半路出家绝对不行。所以大量外地人想学上海话也学不像，连近在咫尺的浦东人、崇明人都不会说正宗上海话。难怪上海人惊呼，上海话在消失中。

　　还有就是学校的教育曾经基本不用上海话，而说普通话。老师很多来自外地，不讲上海话。学生很多也是来自外地，也不说上海话，两不说，所以上海大专院校基本以普通话为主。这种现象正向中小学蔓延，随着外来人口增加，中小学师生也越来越多样化，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靠普通话交流。如果连孩子都不说，上海方言还有戏吗？

　　但我以为，上海话作为方言是不会消失的。上海人很会大惊小怪，“要命嘞，个勿得了啦”，这是上海人最要说的口头禅。方言是从土壤里拱出来的，像大葱一样，只要这片老土地在，上海话就不会消失。上海话多半来自苏州，少半来自浙江，这些地方都不会消失，根基仍在，上海话何尝会消失，杞人忧天嘛。

　　可话又说回来，虽不会消失，但肯定有变化。语言是在交流中丰富发展的，上海外地人占了半壁江山，他们的语言一定对上海方言产生影响，丰富也改变着所谓纯正的上海腔。同样情况早在北京发生了，我小时候说的北京话与今天的就很不同，现在的北京话基本就是普通话。大都市的方言变化最快，全世界都如是。

　　口语是文明的主要载体，即便没有文字也不能没有口语。口语变化印证着物质生活的变化，在物质生活逐步丰富的同时，方言发生变化是很自然的。物质的背后是人，人的迁徙交流越加频繁，方言的空间就越狭小。英语与法语德语的交流产生了美式英语。上海话与其他方言交流，定将产生新的上海话。

　　惊诧上海话会消失的人，实际是担心老上海的生活方式正在远去。他们的心态有些像小说《飘》的作者，为一个消逝的时代叹惋。这可以理解，那个年代毕竟流淌过他们的青春岁月，爱恨情仇，是他们生命的本质，无法割舍。说到这我会感动，我本人也很重感情，爱怀旧，我同情所有怀旧者，怀旧万岁！也同情他们对上海方言的忧虑。我仿佛看到残阳之下，一个优雅的旗袍背影，徐徐消失在石库门的台阶路上，叮叮作响，她的清香令人陶醉，久久将我环绕，那必是雅霜牌雪花膏、双妹牌花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