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路从我下车的塘外一直通到农场。那些年每个月我会走两次,回上海休假,从上海返回,走五十分钟。休完假回农场,下车的时候都是天黑了。路上没有路灯,我便想着明亮的心思走在黑黑的路上。当知青的那些年,我灰黑的心思很少,明亮的心思很多,所以“走路”的时候不沉重。
右面是河水和芦苇,左面是田地,我走着走着,看见左面路边有个黑乎乎的一团,走到面前,看清楚是个蹲着的阿婆。阿婆抬头看着我:“要买鸡?生蛋的老母鸡。”她的话是上海奉贤口音。我说:“介夜了,侬还在卖啊?”我是上海市区口音。她说:“侬要?”
我就问她,鸡多少钞票一斤,她说,一块两角一斤。我问她,为什么要卖掉,你不可以自己吃吗?她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鸡。她又问我:“侬要?”
我说,我刚从上海休假回来,要是现在回上海休假,就买了。她说,上海人喜欢吃老母鸡的。
我转身走了。她说:“侬想买,就再便宜一点。”她的声音很老,在夜晚里是一个很轻微的飘忽,立刻就落到了地上。我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那一团黑黑的还在那儿。一路上,我老在心里说着那句话: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吃过鸡。她当女儿的时候没有吃过,当新媳妇的时候没有吃过,当妈妈没有吃过,现在当阿婆了,还是在把鸡卖掉。
那是四十几年前的事情。后来所有的路都变了,宽了,许多都高速了,但是路上总是还会有“蹲着”的人,白天和黑夜,困苦和艰辛。
你看看,这是多么热的下午,她蹲在路边的草坪上拔草,戴着草帽,“你拔草啊?”她看看我。“怎么就你一个人拔?”她说:“我承包的。”我指着长长一溜草地:“这都是你承包的?”她指指远处的红绿灯:“一直到那儿。”她的衬衣湿透。“他们每个月给你多少钱?”“850。”她是外地口音,这是在上海的一条路上,而且是2015年,她说850的时候低声悄语,没有一点儿火气。我帮她拔了几棵草,然后站起来走,我要去4S店开回在保养的蓝车。我知道我这样的蹲下和询问,鲁迅先生都会在他的文章里说出一通讽刺的话,而且句句深刻,可是我除了蹲下和询问还能做些什么?我也是走了一段路还回头看看她,就像看那个黑黑一团的阿婆,但是这时我深深同情的却是自己,过着的早不是知青的日子了,可是心里的灰黑却比以前多得多,骂骂咧咧,可是你看看她,850元,湿透的衬衣,一声不吭,我不用问,都看得见她的心里比我明亮得多。他们平平静静过着穷日子,可是呼吸平静、干净,和许许多多“富豪”比,他们简直是蓝天!而那些“富豪”却黑乎乎一团。我突然就又想到,如果一个人被约了去一个不是咖啡馆的地方“喝咖啡”,等候被缉拿的通知,在回来的路上,看见这个拔草人,弄不好就会痛切地想,如果我是这个拔草的人多好!
在新加坡演讲,晚上去一个名品店看看。那是一条灯火明亮的路,开冷气的店里年轻人坐着在吃喝,年长些的在微笑聊天。可是我又看见了一个在修路的人。他很黑,很瘦小,蹲在路上很容易眼睛就被晃过了。有一小块路面地砖坏了,他正在铺新的。他仔细铺着,用铲刀刮着地砖缝隙里的水泥。我就蹲下来看他劳动,我的确很喜欢在这样的“蹲着”前蹲下,我不是像很多年前,蹲下来只是想问问,甚至很幼稚地问,你为什么自己不吃?我现在是心里有敬意的,觉得这样的劳动很好看,看得见生命最简单、质朴的样子,看得见平淡和随和。我越来越不简单和平淡,却越来越喜欢平淡和简单。我问他是哪儿人,他说是印度人。我问他这一块路面今天晚上可以铺好吗,他说可以铺好。我看着他用铲刀仔细刮着地砖缝隙的样子,一块块地砖平平地挨在一起,我知道明天早晨当人们走过时,谁也不会知道这是昨天晚上一个瘦小的印度人修好的。就算知道,很多人也会想,我要知道这个干什么?这难道有意义吗?
我对他说:“你铺得真好,晚安。”
我没有再去名品店,在路上逛了一会儿,就回酒店了。我没有立刻晚安,而是要坐下来写一下。在我的路上,当然看见过很多这样的蹲着,可是刚才不知怎么就接连想起了阿婆和拔草人,于是我就这样把她们和印度人写在一起了。我并不喜欢看见这样蹲着的困苦,多么希望那个印度人现在正在他的家里晚安,有冷气,大大的床非常舒服,可是当我看见他们的时候,心里却虽沉重又明亮,甚至还有一点儿喜悦,因为他们可以照亮我的心思,他们虽然蹲着,但是他们是有光芒的,他们也许是更好的路灯,我们走在它的下面,影子不容易歪掉。我们不要只是读伟人的故事,富豪的故事,也要读读他们。
我写完了。现在是新加坡深夜两点。
晚安,印度人。晚安,拔草人。那个阿婆应该已经不在,可是我也要对她说:阿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