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下午四点准时开出上海长途客运总站,幸生总是掐着点踏上这趟发往老家五河的大巴。车还没驶出上海,幸生便开始打盹。窗外的风景对他而言,已是审美疲劳,唯有闭目养神方能打发这近六小时的寂寞旅途。
幸生在娘胎里时,正赶推行独生子女政策,他上面有一个长他五岁的哥哥,他险遭被“计划”。出生那一刻,父亲在产房外感叹道:“这孩命大,就叫幸生吧。”
幸生降临人世是幸运的,幸生学画也是幸运的,他的艺术天分得到县里唯一的专业画家林老师的发掘。林老师曾盼着这个弟子能考上中央美院或浙江美院,给他挣个脸面,最不济也能考个安师大艺术系。上帝很吝啬,给了幸生艺术天分,却没给他读书的天分。他连续四年高考都没能达到本科录取线,而且是艺术专业的本科录取线,文化成绩之差可以想象。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招生老师跟他都熟了,因为他的专业成绩在连续几年的考生中总是名列前茅。他不能再复考第五回了。第四年,他无奈地选择了本省一家轻工专科学校的设计专业,才算有个大专学历。一毕业,就奔上海闯荡,前后干了好几家广告公司,在他的那个设计圈里也算是资深设计师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凭他的学历,想要谋取一个上海户口,十分渺茫,除非娶一个上海姑娘,日后方能将户籍迁入上海。屌丝一个,又举目无亲,娶个上海姑娘谈何容易!而这个通道又让自己给堵死了。经不住老妈的催逼,五年前他娶了老家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姑娘为妻。
他单身时,放长假才回家;婚后也才两三个月回家一趟。可自打有了儿子后,他的心就像扯了两爿,一半留在了老家。儿子会时不时在手机里奶声奶气地问道:“爸爸,你啥时候回家呀?”听到儿子的声音,幸生的鼻腔酸酸的。他只能勤回家,原本两个月一趟,变为每月一趟,再变为每两周一趟。他跟老板商量,公司需要加班的活由他来做,而且不要加班费,积攒后用作调休假,老板准了他。就这样,他可以每两周在老家呆上三整天。周五他提前下班,去赶四点那趟去五河的班车。周六、周日和周一陪妻儿过上三天,周二清晨的班车再返回上海,然后直奔单位。
天穹已起暮色,迷盹中的幸生视觉里幻化出妻儿的身影,耳边回荡着妻子的声音:“不是俺扯你后腿,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再过过就得上小学,我文化浅,辅导不了孩子,你还是回家谋个差事吧……”
幸生不是没动心,这般疲于奔命的日子他也过够了。他也曾想辞职在老家开个工作室之类的小公司。但他还是掐灭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些年他在上海练就的技术,在家乡县城里用不上。放弃自己三维设计的技能,重拾他十几年前画酒瓶包装的活计,岂不糟践了自己的才艺?再者,好歹每月还有税后一万多元的收入。
是继续留在上海挣钱?还是回家团聚?幸生陷入哈姆雷特“是生存还是毁灭”般的纠结。无数次的利弊权衡,却总在一声长叹中没了结果。
车厢里很静,只有车轮摩擦路面发出的沙沙声。幸生一激灵,清醒了。望了一眼窗外,夜色里的大巴驶上了淮河大桥,快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