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我无事，亦无眠。

　　以前，在这样的夜里，尽看书，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后来，渐渐地添了桩事：看电脑。可是，把电脑看来看去，也算是看得年深月久了，眼睛在屏上爬动的轨迹、手搭在鼠标上的触觉，都有了长出老茧的意思，却终究没能看出鲜活的感情。恐怕是因为电脑屏太亮也太硬，无论如何焕然出彩，终是隔着一段透亮却坚硬的距离，好像一个妙人儿，不管如何心仪，却只是在某个热闹的饭局或璀璨的聚会上打了个照面儿，终是缺乏私交。

　　于是，最终还是会关掉电脑，再去看书。

　　书就好了，还是书好啊！书能拿在手里。

　　不要小看这拿在手里的感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把卷于掌，私相交握。这饱满的手感，太重要了。不管什么样的面目表情，霎时落入我手，温度、质感，一下子全有了。掌中温软，终盈于怀，绝对是一场私交，无论相契相违，总归私相收授，静默中有所澎湃，不足与外人道。

　　有时书是崭新的，作者也是陌生的，犹如新客入门，握一握手，是柔若无骨的美人手，还是绵软温热的大肉掌？抑或是清瘦却有力，还是干硬又冰凉？瞬间体验，皆似刹那芳华，活色生香。

　　有时书是崭新的，作者却是熟悉的，好像看见老朋友穿了新衣裳，顺手摸索一把，嗯，料子好挺括。触感是不是舒适，样式是不是顺眼，皆可暗中一笑，心下了然。

　　而最喜欢翻动触摸的，还是旧书。

　　书旧了，纸质会变得更绵软，或更薄脆；分量会变得更沉重一些，或更清灵一些。仿佛总有些老故事、旧心情，攒积于陈年的字里行间，或蜷伏于各色的边角皱褶。故事是别人的，心情是自己的。

　　喜欢深触一番那些黯沉沉的大部头，厚厚一本，细藏着深长不散的恒久体温，一握之下，暖至心底。好像推开久违的旧庭园，仍有东风扑面，春深似海。又像眼见佳人迟暮，英雄搁一把沧桑宝剑在此，芳华却难以消散，寒光依然凛冽。

　　亦极爱轻触一些钟灵毓秀的小册子，从封面的模样到文字的风骨，都可以那么温雅秀美、清秀无匹。一触之间，遐想旖旎。纵是寒夜如水，仍不免春梦缠绵，如遇江南烟雨美人。

　　今夜，又把旧书随手抱出一叠，竟发现那些书里都夹着一枚书签。什么时候留的？记不清了。《温柔的夜》《英子的心》《傅雷家书》《秋灯琐忆》……这一本本旧书，风姿各异，怀抱的那一枚小书签，却分明是一套。窄窄的透明的一帧，画着一幅简笔画，说着一句小哲言。这一帧上说：“劫机者跳出机舱后发现背着的是救生圈，这完全属于偶然。”那一帧上说：“无聊决不是件轻松的事，因为它使生活变成一桩沉重的负担。”……什么时候买的这么一套小书签？它们又为什么都夹在这些书里？难道这几本书，是我在差不多的时间段里读过的？还是记不清。书亦无语。只是，它们——确乎是我私相交握过的啊。点滴遗情，册册分明。有光阴的痕迹，有心情的气味。偶尔抚触，依依仍在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