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女记者Edna Lee Booker,中文名宝爱莲,1921年抵华,曾任美资《大陆报》及国际新闻社记者,结识了宋美龄,采访了包括孙中山、张学良、冯玉祥在内的人物,写成《民国群雄采访录》(团结出版社2015年5月版)。本报选摘其中一部分内容,讲述作者初到上海的所见所闻。
初抵上海
初抵时,上海于我是全然新奇和陌生的。那是在一战结束后不久,我的身份是双重的,其一是任美国国际新闻社驻上海的通讯员,其二是任《大陆报》(The China Press,美资的上海本地英文报)的“姑娘记者”。所谓“姑娘记者”乃是对年轻女记者的谑称。当时,女性踏足新闻界,还是极新鲜的事。
我是与一群加州的朋友结伴来申的,出发地是旧金山。他们都是老上海了,返美度假后归来,而我则是彻头彻尾的新人。船一进吴淞口,我就被四周情景震慑了。但见拖轮牵着长串的舢板,比火车还长,满载货物,从黄浦江上缓缓驶过。曾在密西西比河上服役的老式明轮船,灯火通明地游弋,双侧的明轮击打出冲天的水花。康拉德笔下P&O公司的远洋巨轮泊在码头上,船上飘扬着法国三色旗。各国军舰下锚于江心,四周穿行着带篷的小舢板。在江水的拐弯处,一大队的中国渔船行过,帆樯林立,遮天蔽日。
正目不暇接时,随着一声尖锐的哨音,轮船停到了码头。
一见外滩的通明灯火,浦江的景色便立时被丢到了脑后。外滩的岸线宛如一个精心规划的公园,由连串草坪、不同的树种和丛生的鲜花组成。树木花草的背后,是庞大的建筑群,勾画出城市的天际线。
我在朋友们的前呼后拥下上岸,被塞进一辆汽车里。而我的本意是想乘坐人力车的。但汽车从外滩一拐入南京路,小小的失望便一扫而空了。这一路的景象简直妙不可言,五光十色的灯火,色彩斑斓的店招广告,自在散漫的人群,让我目不暇接。少顷,汽车出了市区,来到乡间一幢伟岸的巨宅。一个满脸堆笑的守门人推开了高耸的大铁门。
房子有三层高,与马路隔得很远,四周大树密布。原先的房东是个地位显赫的德国人。一战时,被英美势力的公共租界当局赶了出去。我的所有朋友在上海都自拥豪宅,并以此自豪。我倒是希望能住在中国庙宇或中式房子里,而不是住一幢设施齐全的德式广厦。但据悉,只有北京的外国人才有机会住中式的四合院。
我住的那套公寓在房子的三楼,含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和一个卫生间。几个星期后,来了一个新邻居诺拉·沃恩。她也是刚来中国不久,被河北省的一户豪门富户认作了干女儿,长期生活在中国大家庭里。我们当了几个月的邻居,成了好朋友。她举止文静,一头金发永远梳理得顺滑如丝。和我一样,对中国怀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想象。每天连续几个小时坐在打字机前,写她在华北的一些经历,希望能获得《大西洋月刊》的采用。多年后,她把在华经历写成了《客居》一书,立时洛阳纸贵,誉满全球,作品被译成了十四种文字出版发行。当然这已是后话,不表。
我在上海的首夜,睡在一顶巨大的蚊帐里。房间的窗户大敞,远处传入的箫声如泣如诉,清晰可闻。这古老的旋律充满了异域之美,开启了我对中国的认识。
次日,我被一个柔和的嗓音唤醒了,睁眼一看,床边立了个中国妇女。
她一边轻拢罗帐,一边轻声道:“夫人,该起床了。我是专门服侍夫人的阿妈,夫人有什么吩咐,我是随叫随到的。”
话音未落,她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国“仆孩”,满脸堆笑,身着簇新的白长衫,端着满满一盘早餐,香气诱人,口里道:“夫人早,还喜欢中国吗?我是二号佣人。”听他这么一问,我连忙道:“岂止是喜欢,我爱中国。”这倒并非随口一说,因为从儿时起,我就对中国充满了浪漫憧憬,几乎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
阿妈身坯结实,模样坚毅,杏脸慧眼,一头浓密黑发盘成个紧实的发髻,油光水滑,上面斜插一朵香气四溢的鲜花。她上穿一件瘦身的洁白细麻上衣,下衬一条玄色的闪光纱直腿裤,让我顿生好感,从一开头,就对她言听计从。及至后来,阿妈在我的生活中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阿妈和其他仆人都说一种洋泾浜英语,一开始颇让我摸不着头脑。那是一种混杂了葡萄牙语、马来语、印地语和其他土话的殖民地英语,后来才慢慢习惯。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又让我领教了上海外国人的奢侈。我的行李是次日送抵的,阿妈、雪松(二号佣人的中文名)帮着我一起开箱整理。因为有许多照片要挂到墙上,雪松就喊来一个粗做的男佣做这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他自己不做,不就是用锤子把钉子敲进墙里吗?
“这可不是我的分内事。”他解释道,倒像是我问得不对了。
我想,怪不得我朋友罗宾逊夫妇要养那么一大群下人,原来每个佣人只做那么一点“分内活”。他们家有佣人主管、二号佣人、大厨、帮厨、阿妈、粗做、园丁、花园杂工、司机、洗衣工、住家裁缝,一大堆人。
这不禁让我想起我们在加州农场请的华裔帮工老叶。他可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但愿永远别染上这种只干“分内活”的毛病。一看到雪松,我就想起在美国时曾经采访过的一个电影演员,总是说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因为要对得起“公众的期待”。
不过,犯不着为佣人的事情太费心,重要的是开始我在《大陆报》的工作。
《大陆报》履新
我是乘出差汽车去《大陆报》社报到的,沿途先要经过活色生香的南京路。虽然已不是头一回了,还是目不暇接。那色彩斑斓的街景,真可以媲美凡·高的油画。一路上万头攒动,全是不紧不慢踱着方步的中国人。他们对汽车喇叭和货郎担的敲打声置若罔闻。人力车在车流中穿行,乡下人用扁担挑着鸡鸭蔬菜一路叫卖,小贩推着独轮车左闪右避,苦力奋力推车前行。突然间,汽车紧急刹车,原来是一队锡克警察骑着高头大马抄过,头上扎着鲜艳的头巾,举着飘扬的旗帜,神气活现。他们走过后,车子又多等了一会儿,让三头水牛走过,才重新启动。不想却又陷进了一个婚礼队伍里头了。新娘坐在一顶华彩大轿子里,遮得严严实实,在晃荡中前行。我真担心她怎么受得了这折磨。未几,就听铙钹齐响,锣鼓喧天,唢呐高亢,中式的婚礼乐曲奏响了。车夫用洋泾浜英语对我说:“今天是黄道吉日,宜嫁娶,所以有很多人成亲。”有趣的是,今天这吉日不仅是宜嫁娶,看来还宜殡葬,因为一路还碰到了许多出殡的队伍。
这么走走停停,总算到了报社。报社坐落在市中心广东路和江西路拐角的一幢大楼里,没想到外表竟如此残破。车夫道:“《大陆报》到了……那么,夫人,你是签账单吗?”说着,递给我一张单子,一支铅笔。“签账单,什么意思?”“很简单的,夫人只要写下名字就行了,过一阵子,收款人会来收账的。我们上海这地方,每个人都是签账单的。夫人以后要买东西,比方说漂亮的皮草、玉石,喝茶,都不必付现金的,只要签账单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