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将至,晚上给在罗德岛读大学的侄女发条微信,邀她来家里过节。在西方,感恩节是重要节日,所有人都会尽量赶回家,与家人一起吃火鸡大餐。侄女只身在美国求学,我们是她在美国唯一的亲属,理当来我家团聚。原来,感恩节和中秋节有得一比,都在秋季,都是团圆的节日。
今年中秋的晚上,有月全食。皎洁的玉盘变成了幽深的暗红色。拎起相机出门拍照,却发现没电了。我把相机丢在一边,静静地坐在秋千上。四周的蛙声和虫鸣渐渐变得清晰,星光也渐渐变得明亮。清风徐来,带来丝丝秋的凉意,夜晚,如水般沉静。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些在屋外乘凉的晚上,一样的蛙声和虫鸣,一样的星星和月亮。只不过,当初是在中国的江南水乡,而现在是在美国纽约州的郊外,中间隔着浩渺的太平洋,隔着三十年的似水年华。
然而,那晚,这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似乎都已消失,两处不同的场景如同电影蒙太奇画面,在我的眼前重叠映现。恍惚间,那个懵懂的小丫头还伏在外婆的膝头看星星、听故事,那天上的月亮还和当年一样地圆。在这清凉的空气、无边的夜色中,我惊讶地发现,原来纽约州的秋虫与江南故乡的演唱的是同样的歌谣,纽约州的晚风中也有着同样的青草和露水的香气。
身在异国十多年,心中时常会涌上或浓或淡的乡愁,尤其是在家人团圆的日子里,看着床前的明月光,轻轻抹去眼角湿润的惆怅。可是,这个中秋,我走进了夜色之中,才发现,自己思念了多年的晚风中的气味,竟然随处可闻。我日日关在屋里,对着电脑和手机,总在追忆逝去的时光,却忽略了眼前的良辰。
中秋之后,我参加了一个聚会,是一个收养亚洲孩子的美国家庭协会举办的聚餐,吃到了月饼。孩子们表演了“嫦娥奔月”的纸偶剧。之后大家走到户外,每人点一支中国香,对着月亮焚香许愿。
那些美国家长都不会说中文,但他们希望自己在中国收养的孩子能学中文,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因为孩子与他们不同肤色种族,从小接触母国的语言文化,能帮他们解答“我是谁”这个问题,人生中能少一些困惑,多一些接纳和包容。
当时我想,这些孩子长大以后,会不会忆起这个焚香拜月的秋夜?会不会怀念今天的月亮?
今夜,我蓦然醒悟,无论中国的月亮或者美国的月亮,实际上是同一个月球。千百年来,相隔千里万里的人们都是在这轮月亮下共婵娟的。无论是八十年前张爱玲的月亮,还是千年之前张若虚的月亮,或是今年中秋的月亮,也不过是同一轮月亮。当贝多芬在创作《月光曲》时,当波德莱尔在吟咏《月亮的哀愁》时,他们沐浴着的月光和胸中的情怀,与中国的艺术家也并无二致吧。
举头望夜空,月又圆了,清澈的月光四处流泻,比中秋的月色也不差分毫。就在这一轮圆月之下,我忽然看清了自己的狭隘,发觉自己将地域、种族区分得太清楚,太看重人群之间的“异”,而忽略了人类的“同”。美国人或者中国人,都是在同一个星球上生存的同一种生物,纵然相貌语言、风俗习惯有差异,却有着同样的情感、同样的悲欢离合,一如所有天空中的月亮也有着同样的阴晴圆缺。所以那些美国家庭可以心无芥蒂地接受亚洲的孩子,亲近亚洲的文化。所以美国人过中秋节,中国人也过感恩节,不必拘泥于在哪里过,怎样过,只要传递人类的善意和温暖,我们就都是一样的。
佛家有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一切水印一月,一月印一切水。喻的是佛性,可我觉得此处也适用。纵然千江有水,千江水中的月亮亦同是天上的那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