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难过得掉下眼泪
母亲看着我闷着头读书,忽而发笑,忽而愁苦的神情,常说我是书蠹头,常跟我说的话就是,“看到侬一天到晚拿本书在看,侬也不讲出来听听,侬读点啥?”于是我就停下读书,把书中的内容大略地讲一下。这时就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了。闭着眼睛听我讲,一种非常满足的神情荡漾在脸上。我想,我后来会从事文字工作,与母亲的鼓励是有关的。
却说我急急购买了机票回到上海,到华东医院住院部,一见到母亲躺在雪白的床上,我冲了进去大喊:“妈妈,妈妈,我来了。”母亲此时双目紧闭,人瘦得已经不成样子,鼻子上插着输氧管。大概听到了我的叫喊,母亲那副痛苦的样子稍稍缓和了一下,微睁双眼看了我一下,随后又闭上,口中喃喃问:“洋洋来了没有?”洋洋是我儿子吴振伯的小名,母亲最惦记的是吴家的这个后代。吴振伯这个名字也是她给取得。那时我有了儿子,不知道该取什么中文名字,打电话给她,她似乎胸有成竹,就取“振伯”。你父亲开过一家工厂叫“振兴工业社”,用个振字。你爸爸名字中有个“伯”字,这个小孩又是在全家族的小辈中排行老八。我马上采用,几乎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加适合的了。
听到她问我儿子怎么没来,我只能回答洋洋因为没有美国护照无法马上回国时,母亲又把眼睛闭上,脸上显出极为痛苦的表情。过一会儿她又轻声说:“你来干什么,要花费这么多钱。”我不由得含着泪水说,我一定要来看你的,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母亲把头侧过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接着她问:“你在飞机上吃了饭没有?有没有睡过觉?”
这时,我和旁边护理的亲人们再也忍不住了,都难过得掉下眼泪。母亲在垂危之际,还惦记着他的小儿子有没有吃饭。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终日陪守在母亲床边,她无力说话,问她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她只是说,你们不要给我用这么多药,让我早点去死吧。我知道,母亲这时十分痛苦,她的全身已因心脏病而引起浮肿,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但每次大小便她都硬撑着起床,为的是不要弄脏床单使陪守的亲人们添上麻烦。我当时惊奇的是一个垂危的病人居然每次都可以起身,我想,母亲还可以活下去。
听医生说,前几天母亲已经垂危不行了,却能支撑着等到我回来,也是一个奇迹。虽然她只是叫家人不要再叫我回来,心里却是在等我,等他的小孙子。
星期一早上,医院的陈主任、杨主任都分别找我说了话:“你母亲这次已经全身衰竭,年纪太大,全身器官都老化了。一星期前,我们已估计不行了。为了等你的到来,我们用野山参、蛋白及中药来维持她的性命,但这些药对她来说,增加了痛苦。现在有两种治疗方式,使用大剂量的镇痛剂,可以免除她的痛苦,但人却更昏迷不醒。另一种方法是停止用野山参和中药,痛苦会减少,但这种方法只能维持几天生命。”我们同意了后一种治疗方案。母亲干脆自己停止吃药,尽管极为痛苦,但她却从来不高声呻吟,生怕影响病友。我俯身去母亲身边,听到母亲不时轻声地呻吟:“我满身痛,我……”
到下午,母亲睡了一觉,看上去似乎平静了一些。这时,绍兴的一位总经理要我去谈事情。我低声地问母亲:“我想到绍兴去一下,明天就回来,好吗?”母亲回答:“你去吧,你最好回美国,不要耽误了你的工作。”
我放了一段妻子、女儿、儿子在洛杉矶录下来的问候母亲的录音,儿子奶声奶气地说:“奶奶,我们现在在吃西瓜,我们也要给你吃,你的病好了,到美国来。”问母亲听到没有,她微微点了点头。
星期一下午,我搭乘4:50的火车去了绍兴。说来奇怪,当天晚上在宾馆,心神不定,翻来覆去一夜未睡。第二天上午演讲了半小时,晚上还安排另一场演讲,下午我往医院打了个电话,得知母亲病情稳定,便打算明天早上乘火车回去。但到了下午3时,又开始心神不定起来。在一秒钟之内作出决定,取消今天晚上所有活动,立刻乘火车回上海,我需要去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