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定园的龟甲牡丹开花了,红艳而有光芒,是一种初生的懵懂和明媚。花朵下垫状生长的灰绿色植株则布满沧桑的皴痕。这盆龟甲牡丹已经一百多岁了。而承载它的良渚黑陶双耳罐,更有五千岁了。
定园的一切都是老而弥新的。连主人王鸿定都似乎穿越了时光,岁月永恒地坐在那里品香、喝茶,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你猜不到他的来龙去脉,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每每让身边的朋友吃惊。因为他涉及的领域太多太广,往往登峰造极,不可言说,说多了人家也不信。一个人的成功,需要深情和意志,需要种种因缘际会,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非同寻常的才力和财力,如果诸美齐全,岂不是奇迹?而我相信奇迹。
在小众的圈子中,鸿定为人所知的身份,首先是沉香和普洱的收藏大家。他早年为日本香堂定制沉香。国内不少高档商厦也由他供香。又以一己之力再版二函十三册的《明刊周嘉胄香乘》,并增补完整的香篆图谱。悠闲的午后,他用唐代错金嵌绿松南红的甪端熏香炉,点上一炉红土配芽庄的沉香屑。云烟袅袅中,身后的北齐菩萨安详地垂目下顾,巨大的象龟停驻在角落,黄蛉轻鸣浅唱,四围鲜花盛放。
普洱的缘分则更为长远。最多的时候,库房里存放有十几吨,这并非常人使用的计量,便令人瞠目。有次去广州,为求得朋友自留的50年代老六堡,他不惜花费几百万买了友人的新茶,搭上这一小坨老茶。好茶好香待客,朋友们常不肯走,便留在定园吃饭。鸿定是美食家,食材米面由他一家家挑选而来,阿姨是亲手调教的。他本人有时还亲自下厨,烧一个意想不到的家常菜。
鸿定爱玩,玩大玩小,都到极致。他曾是上海盆景协会年龄最小的会员。他莳草,种花,养狗,弄龟,戏鱼,侍鸟,玩虫。虫具皆手工定制,我见过一个象牙套着穿山甲鳞片和鹤顶红的,榫卯开合,机关重重。光说养鸟,他就玩了十多年,养过画眉、绣眼、百灵、红灯、蓝灯、白腹蓝燕等。他的绣眼品相好,站在雕花的跳杠上,不下底,神气!养的百灵,能学天上声音和地下声音,叫声高与低、长与短、复与单错落有致,丰满而清透。
但鸿定其实主攻书法和篆刻,是钱君匋先生的入室弟子,钱老称他“颖悟异常人”。他的书法兼撮众法,备成一家,内蕴金石气象而态致萧散。篆刻则风格多变而气息沉静。25岁那年,应钱师之邀,他一鼓作气完成弘一佛名印38枚,疏密离合之间,只觉神完意足,清气拂人。叶潞渊先生题书:“所拟秦汉宋元以及各家流派,咸精美绝伦。”还擅用薄意雕法治印钮,偏好古拙浑融的风格,颇有文人气象,陈巨来先生一见之下叹为“当代第一”。
80年代鸿定去往日本留学,偶遇日本古墨收藏大家、亦是金融界的大腕高山博史先生。这位聪明绝顶的大家,拥有千叶三分之一的土地,将尼桑的工厂囊括其中。他给日本天皇吹过尺八,高尔夫球打到70杆以内,精于鉴赏,目高于顶,独独钟情鸿定的篆刻,说他的印章很温暖。鸿定为他治了数十枚收藏印,分文未取。他则教鸿定做股票和期货,为定园日后的高端收藏做好了充分的物质积累。
鸿定说股票只管生存,不管生活,生活需要用心。用心生活的岁月里,他陆续关注红山、良渚、石家河、凌家滩、战汉、晋唐……的古玉器,串联起了中国文化史。如逢知己,便会一件件拿出来,细细同赏,通宵达旦。
陆康先生偶然看到定园的秦代玉戈,他说虽不懂古玉,也曾过眼无数,但凭数十年篆刻经验审视玉器上的大篆铭文,笔笔到位,合乎矩度章法。再用他经营布置鸟虫篆的一等一眼力,看那些纹样走势,只见起承转合处处都有交代,章法分明,气息清正,亦觉过目欢喜无穷。
鸿定近茶近烟,却远酒。年轻时也曾一周五天泡在日本酒吧,将日子过得美妙香浓。17年前,最好的朋友醉酒而死,他为挚友购得墓地,从此不再饮酒。有幸听得鸿定歌唱日本的《醉歌》《酒谣》,在夕阳西下的薄暮时分,干净温醇的男中音如酒香弥漫,让人一刹倾情。无尽时空,仿佛都在此间停驻。王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他无需醉酒,他醉的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