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报《星期天夜光杯·上海闲话》栏的版面,专写沪上旧事,且用沪语成文,很有特色。因为不属规范的书面用语,看起来有点疙瘩,我便改看为读,速度虽慢些,乡音却带出了浓浓的乡情。那些消失已久的日子,如连环画在眼前展现,鲜活生动的场景历历在目……
从前我家住在溧阳路英式花园洋房,弄堂深深。贩夫走卒很少进弄来,几乎听不到喧嚣声。冬季天黑得早,学校放课晚了,小学生的我就害怕独自进弄堂。1956年家搬到四川北路,人来车往热闹许多。街上有1路有轨电车,两节绿皮车厢,顶上翘根长长的小辫,丁丁当当的喇叭响声甚是悦耳。三轮车、黄包车、脚踏车则川流不息。入夜,铺面店招的霓虹灯熠熠闪亮,小学生走夜路再不会吓势势。
上海沿街的弄堂口,大多都建有过街楼。楼下是通道,楼上为住家。弄口也不闲着,往往摆个小铺,狭长的一间,卖些香烟、肥皂、草纸之类,俗称烟纸店。店主大多住在弄内。我家弄口小店卖酒酿圆子,店主是16号里一对老夫妻。两老人起早摸黑地磨糯米、搓圆子、下汤团,每碗一角钱,生意蛮好。大炼钢铁时,弄堂铁门被拆,小店打烊。早年的弄堂口还有一道风景,那是擦皮鞋的和织补玻璃丝袜的小摊位。他们占地不多,工具简单,赚点小钱。行人走在大马路上,皮鞋脏了、丝袜漏针了都有失面子。要想脚下“生光”,只要靠背椅上坐定,脚跷擦鞋板顺带看街景,不过十来分钟即搞定,所费也只需角把钱。织补丝袜是细活,不能立等可取。补袜者多是中年妇人,穿得山青水绿,有的还是一袭旗袍。一个小绷架,一枚银钩针,文静地坐着小凳上做生活。初夏时,上街沿边还有卖珠栀花、白兰花的老太摆摊。脚边放只装满花朵的竹篮,上蒙块士林蓝布,老人眯着眼用细铅丝将花苞穿成串卖。后弄堂口也有做生意的地盘,那是皮匠摊。绱鞋子、打掌子、修皮鞋、揎鞋楦,有时还替男小囡补皮球。老皮匠师傅常被节俭的妈妈们围着,也难怪,酒酿圆子可以不吃,鞋子不能不穿。
古人做买卖有“坐贾行商”一说,旧时沪上小贩亦如此。磨剪刀、修棕绷、配钥匙、收旧货的,终日穿街走巷挣口粗饭。他们靠叫声来招揽主顾,各人方音明显,叫声别具特色。磨刀人喊得短促:“削刀——磨剪刀!”修棕绷的糯软:“阿有坏个棕绷修——藤绷修……”配钥匙的不用开口,他自有法道:肩挑前后两只窄木箱,担前密密地穿着几十把钥匙,有铜的有铝的,一迈步,钥匙碰撞间便发出戚戚察察的响来,声响赛过广告。收旧货的叫声甜腻、拖长:“耶呼耶——卖——烂东西”。他们懂点心理学,肩挑两箩筐,一筐上摆张竹匾,排满白白甜甜的麦芽糖。这糖不卖,须用旧货来换。糖块讨孩子喜欢,常有不懂事的小人,乘大人不备,拿了家里的旧物换麦芽糖解馋。孩子本没有“烂东西”概念,错把好货当烂物的事也不少,倘若遇到小贩黑心,就让他白捡了“大漏”。我家有只康熙年间的青花瓷瓶,大肚、细颈,是祖母的陪嫁。三年自然灾害时,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插花?一天,祖母叫住收旧货的,想将它卖几个钱贴补家用。“耶呼耶”细看后摇头,说瓶口碰了瓷,不值钱,不然可十六块收进。父亲下班回家,妹妹们叽叽喳喳告诉了爸爸。父亲说:纪念物品不能卖。青花瓷瓶至今还在,睹物思先人,常令我感伤。
沪上当年的民俗风情细说不尽,白天,有爆炒米花摊头开箱时“嘣乓”的粗狂张扬,有“栀子花——白兰花”的绵软起伏;黑夜,有“火腿粽子、桂花——赤豆汤”的顿挫,有“檀香橄榄——卖橄榄”悠长……市井生活中活泼跳动的画页与声响,已渐行渐远。一街一景总关情,这笔丰厚非物质文化的遗产,深深烙在了我们这代人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