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有一位书画家,据说隶书写得不错。也有收藏癖,还有鉴定名。喜欢收藏秦汉印印谱,偶一奏刀,好像还有汉人意。《广印人传》说他是安徽新安人,名方文寯,字啸琴。
以前在旧谱中见到过黄牧甫所作“方文寯”、“啸琴”对印。这个“寯”字,冷门,遂留下印象。
大概有廿来年了,韩天衡哥安徽市肆购得了这方“方文寯印”(见图)和另一方多字的方氏用印,黄牧甫款。因其所署年月,在大家公认的黄氏逝世日之后,店主便断为伪作。听说天衡哥以极为便宜的价格收入囊中。
这二方黄牧甫作品,至今我也无缘摩挲。连印泥印蜕也未见过。所幸现在印刷术大佳,所以看看书上所载也大快朵颐。
曾听到不少前辈都不看好。印象至深的一次是去疾方老师晚年入住徐汇区中心医院,我去探望,施元亮兄在照顾着方去师。说起天衡哥收得的这二方黄氏作品,老师说,是靠不住的。令我大为吃惊。
虽然仍未亲见原石,但我仍然固执地认为,这二方方文寯用印,不但真,而且精。又比公认的寿数推后了几个月,深具研究价值。
黄牧甫的卒年,我曾考过,并确定之。一九八三年,我第一次到黄氏家乡黟县采访,在其早年和晚年生活的黄村逗留了好几天。多次和黄牧公的孙女黄云岫女士和其夫婿,也是牧公的亲外孙叶玉宽先生晤谈。当时,牧公的小女儿黄慰璋老人,即叶玉宽的生母还健在,住在南昌儿子家。我多次写信向她讨教,她的回信我仍然保存着。牧公的女儿、嫡孙女、嫡外孙都一致斩钉截铁地说,黄牧甫享年六十。我还采访过黄村的数位老人家,众口同声,说黄牧甫活了六十岁。根据这些情况,又考据了其他资料,认定黄牧甫逝于光绪三十四年,岁戊申正月初四,公元一九○八年,享年六十。
但是,即使在当时,我也存一丝怀疑。叶玉宽先生曾割爱让给我一幅牧公晚年对联,“观海齐量,登岳均厚;临世濯足,希古振缨”,篆书,书利元上款,但未署年月。在包手签条处,利元注有文字——光绪三十四年秋月,黄士林书于黟西黄村,该友次年正月初旬仙逝。我当即询问叶玉宽先生,据利元所写,牧公在光绪三十四年秋天六十岁时创作对联,翌年才走,那应该活了六十一岁。叶先生厉声答我,那人胡说的,我们家里人怎么会记错呢!
是啊,怎么会记错呢。尤其在农村里,某人活了几岁,应该不会搞错。牧公的后裔,口口相传,更不应该记错。况且,说牧公活了六十岁,指的是虚岁,足岁是五十九。也不可能有虚岁实岁换算之误。
但是:“方文寯印”的边跋里,明明白白记着“戊申五月”,另一方“新安方文寯字彦伯印”边跋里也记着“戊申长至”,长至即夏至,在农历五月,所以二印当是同月的作品。按理说,正月里走了的人,怎么可能过了四个月还在刻印。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许多年前,一位老先生五十九岁虚岁,刻印后在边跋里却记“时年六十又一”。诘之,老先生说“好白相,白相相”。会不会黄牧公也玩白相相?据说齐白石公也有过增添虚寿的故事。
不管怎么猜测,就印论印,这方“方文寯印”大气磅礴,不论在清末,还是近现代,黄牧公那把刀,无人可以比肩。
此印的文字,都是汉印文字,朴实无华。牧公在边跋中说“方篆多曲画,见《缪篆分韵》……”那个年代,篆刻的工具书不多,牧公常用的便是《缪篆分韵》而已,且多取其中平方正直的文字。牧公的印作中,除了汉印文字便是金文,以此二类为大宗,俱落落大方。即使是“多曲画”的“方”字,也毫无阿世媚俗之态。
文字大大方方,运刀痛痛快快,纯英雄本色。看这四个字的线条,绵里藏针,充满了勃发的生命力。在在都在体现篆书中锋运笔的指导思想。
不管这方印章是“逝后”还是什么时候所刻,毫无疑问,是黄牧公黄昏岁月的力作。和常见的“古槐邻屋”等几方晚年作品一样,没有丝毫的颓败之感。据其后裔说,黄牧甫并非逝于衰老,六十来岁犹精力弥满。突发事件,为土地纠纷与人对簿公堂,不幸猝卒。
有文章说,牧公逝于夏天。但是,牧公的后裔告诉我,大殓之日冷得出奇,大家穿了厚厚的棉袄,冻得瑟瑟发抖。
牧公到底逝于哪年,虽然现在看到了方氏印章和其他款署六十岁戊申正月以后的书画。形诸于文字的至今也还只有拙藏对联中利元所书——“该友(戊申)次年正月初旬仙逝(六十一岁)”。孤证而已。我们期待着更多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