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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7月19日 星期二 放大 缩小 默认   
晚年钱锺书:“我几乎成了写信的动物”(下)
钱之俊
■ 1980年版《围城》
  ◆ 钱之俊

  钱锺书这些被拿去拍卖的私信,其实最大的问题还不是金额的问题,主要是私信的内容被别人误读和利用,一些不适宜公布的私论被拿到桌面上来,使“一束矛盾”(钱的自嘲语)的钱锺书形象凸显了出来,让钱家人尴尬,让钱锺书的公众形象受到质疑。杨绛先生认为,钱锺书许多随手而写的书信,行文难免月旦人物,属于自己隐私,现时发表未必合适。她举例说,凡收到寄赠著作,钱锺书先生回信致谢,自然要以赞语相加。但他的赞扬不一定是对书的全面评价,他经常要附上一句“容当细读”,表明他还未能及时细读。宋以朗认为他父亲与钱锺书的这些来往通信是“现代中国文学的珍贵史料”,可能会整理出版,也可能悉数寄还杨绛先生。因为他有顾虑:“我爸爸与钱锺书的部分通信,若公开会得罪不少人,内容多是讨论钱锺书对他人的看法,显示出他看不起其他学者的态度。”钱锺书自己对书信在别人文章中被公开引用和刊布,生前曾表示过不满:“拙函示众,尤出意外;国内写稿人于此等处不甚讲究,倘在资本主义国家,便引起口舌矣。”“现在出版法已公布,此事更非等闲。我与弟除寻常通信外,并无所谓‘墨宝’,通信如此之类……皆不值得‘发表’。‘No can do’,to use the pidgin English formula.(大意:书信示众就像洋泾浜英语的用法一样离谱)”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搬出“出版法”也属徒劳,根本不是他的意志能左右得了的。

  钱锺书的处世方式在他的私信中一览无余,在已公布发表的信中早已不是秘密。夏志清认为钱:“写信太捧人了,客气得一塌糊涂。”“待人过分客气”。尽管如此,有人置之一笑,有人却将其奉为圭臬,以之炫人。上世纪80年代后期,在一次全国外语教学英语教材评审会议上,有位老师推荐了一本“文学史”书籍,并且说这本书已经有了钱锺书等先生的赞美和推荐。那位老师的话还没有说完,钱瑗就腾地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大声说道:“我父亲没有推荐。”这句话使推荐人极为难堪,他掏出三封信放在桌子上,表示并没有撒谎。有人现场就把信翻开细阅,发现其他人是说了赞扬的话,但钱锺书的信正如杨绛所言,一大半是客套话,最后是以“容当细读”结束。大家认定钱锺书的话不是推荐,因为他还没有看呢。钱锺书写信会礼节性、习惯性地尊称对方为“兄”,署名曰“弟”,不管对方是同辈人还是晚辈,有不知深浅者就自以为学问了得,沾沾自喜,传为笑柄。

  “浮名害我”

  复信过多、过勤,造成另一个连锁反应是鼓舞了更多相干或不相干者的来函,以及种种未及预料的访客,使晚年钱锺书应接不暇,苦不堪言,耗费了他大量精力、心力和时间。他在给友人信中说:“客多信多,干扰工作”。(1982年与许渊冲信)“老来岁月,更无闲气力作人情。而书问过从者不乏,甚以为苦。故戏改梅村语云:‘不好诣人憎客过,太忙作答畏书来。’比年多不作复,客来常以病谢。案头积函不拟复者已二三十余,‘学得无愁天子法,战书虽急不开封’。”(与吴忠匡书)“弟去夏挂名副院长后,不相识人来函求推荐、作序、题词之类,日必五六,虽多搁置不理,而中有年老境困、其情可悯者,不得不稍效绵薄,并作复书。”(1983年11月22日致宋淇函)“十一年来,衰病相因,愚夫妇皆遵医诫,谢事,只恨来信太多,亦多懒慢不复。”(1992年与李黎书)

  宋淇曾帮钱锺书想出“逐客书”一计:“先生写好一封信,对外间一切要求均加婉却,上边的称呼空出待填,最后签名下是否可留一点空白以及盖印以示隆重,其尺寸大小即依函副本,不妨写得较来函字多一点,高一点。寄来后,晚即可去代影印二百份。”但钱锺书谢绝了:“倘以印就form(格式——编者注)作‘逐客书’,必召闹挑衅,且流传成为话柄,由话柄而成为欛柄。畏首畏尾,兄当笑我为moral coward(满口道理的懦夫——编者注)也。”(见宋以朗文),有人还建议钱找助手帮忙写信,他说:“有过建议说找一个助手帮我写信,但是光为还有不少外国朋友的信,我总不能找几个助手单单帮我写信……这对年轻人是一种‘奴役’,我并不认为我是够格的‘大师’,可以享受这种特权。”

  钱锺书的身体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尚可,那时正值壮年。但“文革”开始后,历经批斗、下放干校、打架、“逃亡”等诸多不幸,加之老年人的常病,使他的身体渐差。哮喘、喉炎、肺气肿等都是老毛病,睡眠也不是很好,后期还患有前列腺炎,时常起夜。每年最难度的是入伏之后那三十来天,以及立冬前暖气没来的那十几天。每次一得感冒,必然引起哮喘,要半月二十天才缓过劲来。但在“文革”后期,在身体状况差、居住条件根本谈不上(学部办公室)的情况下,他仍坚持整理出皇皇巨著《管锥编》。此书出版后,他尚有宏愿:“初计此辑尚有论《全唐文》等书五种,而多病意倦,不能急就。”(1978年1月作《管锥编·序》)1978年他在给郑朝宗信中也说:“假我年寿,尚思续论《全唐文》《少陵》《玉溪》《昌黎》《简斋》《庄子》《礼记》等十种,另为一编。然人事一切都不可预计。”可是在《管锥编》出版后的二十年时间内,虽然生活无忧,声名鹊起,他却再也没有完成大部头著作,只是对它进行了增订,留下了一堆犹如天书的手稿,不能不说是学术史的重大遗憾和损失。前文估计流布于世的钱氏信札有两万封,以保守一万封每封信平均350字计,也撰写了约350万字。没有留下著作,反而留下是非,这对晚年惜时如金的钱锺书来说,不能不说是个人生遗憾。

  有人曾问钱锺书:估计什么时候写完后面的《管锥编》,他无奈地说:“老年人是不能作什么估计的,可以说是无估计可言。我觉得一个人到了五十岁以后,许多事情都拿不定,如身体健康就拿不定。我对人生的看法是,眼光不能放得太远,从某个意义来讲,一个人的事业与心愿都是有距离。”(彦火《钱锺书访问记》《记钱锺书先生》)《围城》重印后,杨绛问他想不想再写小说。他说:“兴致也许还有,才气已与年俱减。要想写作而没有可能,那只会有遗恨;有条件写作而写出来的不成东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学的西班牙语里所谓面对真理的时刻,使不得一点儿自我哄骗、开脱或宽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宁恨毋悔。”还是在私信中,他对虚名的利害发出了切身的感叹:“虚名之带来实害,如是如是!”(与沙予信)“浮名害我,不得清净!”(与臧克和信)

  摘自《同舟共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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