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毛头的阿爸
是的,毛头被我用煤饼砸在脸上,并没有死,或者说,他死了,但是又活过来了。有句成语就是这么说的:死去活来。
我两天没上学,顾老师也没来家访。她大概是想来的,但是不敢来。夏天的时候,有一次顾老师冒雨来家访。因为落暴雨刮大风,小皮匠也收摊了,赤了膊躺在床上睡觉。得知老师来了,小皮匠慌忙一跃而起,想说几句客气话。小皮匠穿的是一条龙头细布的大裆裤,没有橡皮筋的,属于一二三三叠头裤子,左面拉过来,右面折过去,再中间往里一叠,就束紧了。小皮匠睡相不好,在床上扭来扭去,三叠头松了,人一站起来,裤衩一下子褪到脚背上。他完全吃慌了,忘记赶快采取补救措施,就像一座落地自鸣钟一样戳在地上一动不动。顾老师赶紧别转头,说:“我以后再来家访。”说完就逃。从那以后,顾老师再也没有到我家来过。
小皮匠那几天一直心神不定,对我也客气了很多,还转弯抹角打听学校里的事。他害怕顾老师告他耍流氓,这可是很严重的罪名。我就吓唬他,说顾老师连续几天语文课都没来教,还到校长室里去哭。小皮匠赶忙翻黄历,翻下来的结果大概不妙,只看到他面孔煞白,人都发软了。后来事情穿帮了,小皮匠辣手辣脚敲了我一顿。
顾老师很担心我,又不敢去问小皮匠,问了几个同学,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后来见我又活蹦乱跳地来上学了,还带了请假条,也就放心了。请假条是姨婆叫老虎灶里的茶客写的,写在一张香烟壳子的背面,说姨婆生病了,我在照顾服侍姨婆。落款是“大耳朵的姨婆”。顾老师还表扬我懂事体,孝敬老人。
逃过一次,再逃就容易多了,何况姨婆鼓励我逃,说我逃到她那里去,她就烧好小菜给我吃。姨婆太冷清了,巴不得我经常逃,去陪陪她。反正老虎灶里茶客多,总能找出一两个会写字的。每次写请假条的香烟壳子牌子都不同,笔迹也都不同,顾老师却从没发现此中的漏洞。
毛头总是喜欢学我的样。毛头看我经常逃,心痒了,也逃了一次。要说他那次也叫逃,我真要替他难为情得连脚底都要红了。那天他吃了晚饭,没跟家里打招呼,就出去了。他的几个兄妹都在做功课,他妈忙着擦席子洗衣服,谁都没有注意他。毛头在外面逛到八点半就回家了。他妈随口问他去哪里了,毛头厚着脸皮说:“我从家里逃出去了。”他妈听了一点没当回事,说:“你哥那盆洗脚水还没倒掉,还冒热气呢,你快去洗个脚,洗完好睡觉。”毛头失望极了,委屈极了,他满以为干了件了不起的事,家里也应该隆重一点对待他,一气之下又大声吼了一句:“刚刚我从家里逃出去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毛头的阿爸从棋摊回来了。
毛头的阿爸脸色很不好,他一般都是把带出去的两角钱输完了回来的。毛头的阿爸棋太臭了,在棋摊下棋,只有输的分。我只见到他赢过一次。和他下棋的那个家伙患了眼病,一只眼睛蒙着一个眼罩,走子的时候放偏了,把个车白白地送到毛头阿爸的马口。毛头阿爸高兴死了,怕那家伙反悔,先把那只车抓起来紧紧地捏在手心,再把自己的马放到那里。戴眼罩的家伙后悔得几乎要去跳河,硬生生把头发扯下了好几根。以后这家伙逢人就说这事,从得了眼病开始说,一直说到毛头的阿爸先抹棋再做填充,不厌其烦,从刚开始刮西北风一直说到第二年柳枝爆出嫩芽,比祥林嫂还要祥林嫂。棋摊老板很痛苦,他守着棋摊又走不开,所以眼罩每次说这事,他都在场。棋摊老板说自己被迫听了三十遍,可他那懊丧无比的神情透露,他至少把听的次数少说了七十遍。毛头的阿爸在眼罩那里首开记录,此后再也没有在这记录上面添上一笔。即便如此,每个星期六晚上,他还是照规矩去棋摊上厮杀一番,其实是送上门去伸长头颈被别人斩。要是他十点以后回来,肯定是神情怡然,觉得这钱花得值了;要是八点左右回来,肯定是面色铁青。有次毛头的阿爸回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过了一会又脸色阴沉地回来了。毛头不会看山水,戆头戆脑地上去问:阿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毛头的阿爸撩起就是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