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奥登说过,评论劣书有损人品。与此相关,评论好书,多半是对知识自信的种种冒犯。譬如,当你企图对哈罗德·布鲁姆的作品说上几句时,你会发现,这位在耶鲁讲了60年课的文学评论大咖留给你置喙一评的余地其实很小。
如何应对?见过世面的,或许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啊哈,就我个人而言……这叫学术讨论中的假相倚。厚道一些的,或许是索性选择闭嘴。西谚云:沉默是傻瓜的智慧。诚哉斯言!我第一次翻布鲁姆的《西方正典》,看他解读欧美文学史上堪称路标级的26位经典作家,便油然生出白首之恨。这些作家,大都久闻其名,却很难说其中哪一位的作品我曾完整阅读,以至于能接住布鲁姆对之进行文本剖析时随手抛出的梗。在这本书最后,布鲁姆所开列的经典书目更是将人推入茫然。那是人类认知上第三类: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东西。
无法想象,做布鲁姆的学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位博闻强识到让人绝望的老师,学生能选择的姿态只能是无语。国内新近出版了布鲁姆的《影响的剖析》,译者在序言中介绍:时至今日,他每年都要在课堂内外通读一遍莎士比亚。布鲁姆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为了给那些耶鲁本科生们做个榜样。“这些小孩自以为是又冥顽不灵,再不读读莎士比亚那可就更糟糕啦”;另一方面是他对莎士比亚发自内心的推崇。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在语言丰富性上能与莎士比亚相比。“没有莎士比亚就没有经典,因为不管我们是谁,没有莎士比亚,我们就无法认知自我”。
将莎士比亚置于文学经典的中心位置,是布鲁姆扛鼎之作《西方正典》开宗明义的设定,也是他的收山之作《影响的剖析》不证自明的结语。由莎士比亚到莎士比亚,可以看出布鲁姆作为一位文论大家的理论脉络,也可以阅览他作为一名普通读者的知识简历。隐于其后的是英国文学评论家特里·伊格尔顿对布鲁姆的评判:美式中产阶级白人男性的精英主义身份。更深的背景是布鲁姆骨子里的欧美中心主义思想。对此,他或许缺乏自觉。
不同于《西方正典》洋洋洒洒分析26位作家,在《影响的剖析》里布鲁姆只着重评介了莎士比亚和惠特曼两位诗人。直观理解,由广博向精深的进阶——我们熟悉的“把书读薄”,是一位虔诚阅读者的必然路径。当然,如若我们将布鲁姆还原为一位文学诠释者和批评者,《影响的剖析》还代表了他对自身职责的坚守。文学批评者,既要永不停息地制造和挖掘经典,又要对经典进行耙梳和编排,由此作出“不好-好-更好”的判断。
毫无疑问,作为《影响的剖析》中心的莎士比亚和惠特曼,即是居于布鲁姆文学价值观顶端的人物。一如前言,没有莎士比亚就没有经典。莎士比亚是几乎所有后来作家的前辈,但惠特曼往往不包括在他的后代中间。惠特曼之于莎士比亚,犹如“透过一片砍掉的树丛看到一块开阔地”。显然,惠特曼属于那种能够克服或否定前辈文学名家“影响的焦虑”(《影响的焦虑》是布鲁姆另一部引起广泛争议的著作),以自己审美原创性释放自己艺术创造力的天才。而莎士比亚在两个半世纪前干了同样的事情。
所谓影响的剖析,就是检点后世的天才如何超越那种“熟悉的、在脑子里早就有的东西”。向过往追溯,我们能找到在耶稣诞生前一百年创作了《禧年书》的那位神秘的法利赛人——J作者;向未来推演,是对最强悍诗人的期待,“惠特曼的逆子们”能否摆脱惠特曼的束缚?从这个角度说,《影响的剖析》是布鲁姆开列的又一份书单,带着一眼便能看出的智识傲慢和精神洁癖。事实上,布鲁姆就是一个为捍卫经典而向庸劣文学(通俗文学)开战的倔老头。他生怕那些“自以为是又冥顽不灵的小孩”看了诸如斯蒂芬·金的坏书,令阅读的艺术眼枯涸。
有趣的是,作为一个带有羞涩内敛“意第绪”气质的文学评论家,布鲁姆又会如何看待他的犹太同胞兼民谣歌手鲍勃·迪伦拿了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款挑战文学经典的想象。(《影响的剖析》,作者:哈罗德·布鲁姆,译者:金雯,译林出版社201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