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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2月02日 星期四 放大 缩小 默认   
《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下部)
老舍
  ◆ 老舍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中国现代小说家,杰出的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代表作有《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和《茶馆》。朱光潜先生一九八三年曾撰文称,“据我接触到的世界文学情报,全世界得到公认的中国新文学家也只有从文与老舍。”《四世同堂》是老舍规模最大、写作时间最长的作品,也是抗战文学,乃至中国现代文学的丰碑。《四世同堂》是一座民族主义文学的丰碑,也是唯一正面描写抗战时期普通民众生活的长篇抗战小说。《四世同堂》是老舍生前自认最好最满意的作品,他曾说:“我自己非常喜欢这部小说,因为它是我从事写作以来最长的,可能也是最好的一本书。”二八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在写给《四世同堂》法文版的序言《师者,老舍》中说,“我发现老舍小说中的深度、激情和幽默都是世界性的,超越国界的。”二六年,经《亚洲周刊》联合全球各地学者作家推选,《四世同堂》名列“二十世纪华文小说一百强”。

  ——赵武平

  (照片为:工作中的老舍)

  他害怕,害怕,还是害怕

  东阳续了病假。他认为,帮助日本人制造恐怖,是一个最有效的办法。恐怖可以使日本人有平安地占据北平的可能,恐怖也让他有得到高官厚禄的可能。他从来没想象过,恐怖本身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从来没有想象过,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被捕时的颤抖,或者他们的父母有多么痛心。相反地,当他去报告,要日本人去逮捕人的时候,他总是把小伙子和姑娘当成送给日本人的花或别的礼物。鲜花和礼物没有感情和苦痛。即使有时看到他逮捕的年轻人眼中含着的泪,也会把眼泪想象成花朵上的露水,日本人接到当作礼物送来的花,会更高兴。

  他伤害他们,不是出于仇恨,也不感激他们的血肉作为台阶,使他有了登堂入室成为日本人心腹的可能。他只知道,自己有地位和财富,一想到这个,他就高兴。

  可是,他现在知道,瑞全给他送来一颗枪弹。他不敢动那枪弹。他想,假若碰到,枪弹就会爆炸开,把他的鼻眼炸得稀烂。它闪着光,是那么冰冷,老在盯着他,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像是一个会动的眼珠。

  他从没有想象过会受到报复,因为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罪过——犯过任何罪。如今,他突然就直接面对着死亡。那颗枪弹就像一个雷,耳朵还没来得及捂上,就在他头上响了。他既不承认自己的罪过,也没有一点悔意。信仰宗教的人相信忏悔,因为忏悔能为他们带来希望,可是他没有希望。死亡的眼珠——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闪着光的钢铁枪弹,不会放过他。

  他害怕,害怕,还是害怕。啃啊,啃啊,他啃着手指甲,他忽然尖叫着,扑到床上。他用被子盖着脑袋。好久,他躲在下面纳着气儿,满身大汗。他不敢掀开被子。他感觉到死神就在被子外面等候着。

  只有等胖菊子回家,他这才敢掀开被子坐起来。他把她喊过来,疯狂地搂着她,野蛮地啃她肥胖的胳膊。她是他的胖女人,在他死之前,必须啃她,踩她,只有这样,他的钱才算没有白花。

  啃过了她,他扫视四周,打量着屋里的东西,计算自己到底有多少钱。他大声地嚷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他鞋子也不穿,就去抓来铅笔与纸,把他所有的家具、衣服、茶壶与饭碗通通都列在一处。甚至连扫帚与鸡毛掸子也列上了。数目列得越多,他就越兴奋,也越害怕。啊,要是他死了,这一切都留给谁啊。不,不能留给菊子。她嫁给他,图的就是他的钱财和地位,不能把东西留给她。

  他再一次搂住她,把臭嘴贴在她脸上说:“你得和我一道死,一道死!”是的,他在棺材里须得有个伴儿,要不然就是死了,日夜里还会害怕。

  胖菊子挣开他的手。他咬牙切齿。哈,她毕竟是祁家的人。她也许会再回祁家,嫁给瑞全。他必须先处置她。

  他又看到那颗枪弹,心里真是怕呀,怕!他央求菊子不要再离开,保证给她买好吃的。同时,他也和她商议,怎么逃出北平。

  是的,他必须马上逃出北平。一旦出了北平,瑞全就不再能找到他。天底下只有一个瑞全。一旦到了别的地方,他就还能大红大紫,瑞全总不能老跟在身后,除非瑞全自己没有敌人。

  他的病假,引起日本人的疑心

  但是,假若必须逃走,他全部的东西,怎么带得走?说实话,桌椅板凳是没有金银重要,然而,毕竟全是他的东西,不管木头的,还是瓷器的,都有着他的心血。假若要走,那么连厨房里的刷子都得带走。不,那可不成。假若带着几车东西,日本人肯定会拦阻他。

  他忽然想到了招弟。他已经忘了她的美丽,只记得她是一个尸首。一股冷气从尾巴骨直蹿他的脖子。他必须走,必须走。他不能像招弟那样,变成一个尸首。

  他担心,害怕,可是什么主意也拿不定。在夜里,要是听到什么动静,也许一部洋车爆了胎,他都会滚到床下,捂着脸,不知道自己依然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忧虑与恐惧,使他没了食欲,可是他强迫自己吃了许多东西。他必须吃,必须多吃,才会有力气抵抗。吃过之后,他消化不了,嘴巴更臭了。因为所有门窗紧闭着,一屋子都是臭气。一两天后,屋子就跟狐狸洞似的,气味臭不可闻。

  他的病假,引起日本人的疑心。来一个日本医生,给他做检查。医生把门敲开。狐狸洞里的臭气,几乎把医生扑到在地。他赶紧打开所有窗户。蓝东阳不敢向日本人提出抗议,但是绿脸上流满了汗。假若瑞全这会儿来了,那可怎么好!他与日本医生,非变成和招弟一个样不可。

  假若,在平日,来一个日本医生,他不知道会鞠多少躬,咂多少次嘴,会为纪念这个好日子,写多少首诗。今天,可是,他高兴不起来。相反地,他害怕。给日本人做事的,不都是给日本人毒死了么,不都是因为给日本人办事不力丧了命?他害怕被下毒。但是对于被毒死的害怕,并没有让他后悔自己向日本人投降。他只是害怕,会失去他的性命、桌椅,还有他厨房里的刷子。

  医生给他开了消化药,可是他不肯吃。像对待一个受惊的孩子,医生给他吃了药。

  蓝东阳躺在床上,想着自己肯定要死了。他哭了出来。

  药吃下去,他的肠子开始轰隆作响。他肯定自己给下了砒霜。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又关上门窗,这才在屋子里感觉到心定下来。肚子舒服一些,他笑了,啊,不,日本医生没有下毒。他依然信任日本人。好,他必须找一个可靠的办法,逃出北平。

  啊,干吗不?干吗不上日本去?那儿才是他的故乡。

  即使是一条狐狸,也不愿进他的屋子,胖菊子就更不愿了。东阳,手脚不动地,躺在床上,需要她来伺候,可是她不愿意进屋子。他们俩的关系,就像公狗与母狗的关系。她不负责伺候和抚慰他。

  胖菊子也在替自个儿盘算。她不觉得自己不伺候东阳,对他有什么不公道。她知道,自己和东阳的结合,是因为他需要她的肥肉,而她需要他的钱财。她把自己的肥肉耐心地给他三年多了,不需要再特意去讨好他。她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把他的钱弄到手。

  假若她想离开,带走东阳的钱,就必须马上离开。她不能等到他的病好了。他的病,就是她的机会。

  假若东阳病好了,与她一道全力“处置”祁家,那也是好的,可是她已经看清楚,东阳只是一个十成十的欺软怕硬的家伙。所以,假若等到他病好,她不仅会失去逃跑机会,而且也灭不了祁家。嗯,干吗浪费时间!

  而且,假若瑞全真的杀死东阳——一旦东阳死了,日本人必定会没收他的财产。大赤包的命运不是一个清楚的证明吗?她确实已经把到手的东阳的钱换成金银,藏在自己的娘家,可是假若东阳死了,谁又能说日本人不会搜查她的娘家呢。

  菊子逃走了

  她必须逃走,而且要快逃。假若现在就逃,不仅能保住藏在娘家的东西,还能带走一部分东阳的贵重东西。他现在躺在床上,没法拦阻她。

  假若,比如说,逃往上海或南京,带着到手的金子,还有这些年跟大赤包与东阳学的本事,她必定能够另起炉灶,做出新的事情。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漂亮小伙子,给她作小白脸儿。是的,她必须这么办,就这么办。和东阳结婚的时候,她不是已经想到他们会散伙了吗?

  但是,假若,她逃走以后,东阳请求日本人搜寻她,逮捕她,该怎么办?那可太危险了。即使日本人嫌麻烦不抓她,可还会为金钱来抓她。啊,最好是嫁给日本人。那就好办了——东阳难道不是仗着日本人的势力,把她从瑞丰手里抢来的吗?假若日本人把她从东阳手里夺走,那不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吗?一物降一物。

  可是,上哪儿找一个日本人呢?说实话,在北平,除了军队,还有二十万日本人,但是找一个丈夫却不那么容易,而且她必须立刻离开,没有找日本丈夫的时间。

  她不能再盘算了。她必须马上离开,趁东阳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把所有贵重的东西都拿到娘家,然后,带上东阳的图章,把他银行里的钱取出来。

  她带着最值钱的东西和钞票,把不太值钱的东西留在娘家,逃到了天津。

  等到发现菊子逃跑了,东阳并不特别地想念她。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他知道用一袋面粉,就可以换一个年轻的姑娘。他喜欢胖女人,可是,假若女人的肉体可以以分量来计算,他宁愿用两袋面粉,去换一个胖的。

  但是,当发现菊子带走他的钱财,他就一翻白眼昏过去了半个钟头。他弄清楚,所有东西还都在屋里,银行里还存有菊子不知道的钱。可是,这一切都不足以使他得到安慰。他是连一个旧扫帚都不放过的人。

  苏醒过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开开屋门。他身上没有力气,但是必须出门,去找回菊子和那些东西。他也不再害怕出门,会有碰上瑞全的可能。他为金钱而活着,假若钱没了,活着就跟死了,没什么差别。他不再害怕瑞全。金钱和财产是他的灵魂,为找回灵魂,他可以面对死亡。

  天气非常地冷。灰色的云很低,笼罩着寒冷的北平。一阵小风把地上的纸片吹得沙沙作响,把墙头上干了的草吹得东摇西晃。东阳没戴帽,溜着墙根向前走,小风吹得他直发抖。

  他来到大街上,打量着每一个走过去的女人。看着她们的服装打扮,他想走上前去询问她们。他想问一问,她们的东西,从哪里与从谁手中得来。可是,她们走得快,而他的腿又软,没有办法追上。他恨得咬牙切齿。

  他也想去问问铺户,他们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他觉得,因为他丢了东西,每个人都应当有嫌疑。

  开始飘雪了——大片的雪花,纯白的,无声的,仿佛玩着游戏,慢慢地飘落着。天色更黑,小风也停了,街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

  东阳病得很重

  不久,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了。雪越落越厚。东阳,头上落了些雪花,立在一个铺户的屋檐下,看着脚下的地面,慢慢地由灰而灰白,再变成白色。他恨这些雪花,恨它们打断他,阻碍他去抓回菊子。

  但是,他不能永远立在那里。他有主意了。他必须回到家里,坐上他的汽车,先到菊子的娘家去,看看她是否还在那里。

  他刚刚迈出一步,脚下一滑,摔了一跤——他想自己完蛋了。他摸摸脑门,湿的,流血了!他浑身都颤抖着。他可不应当流血。

  他看看自己的手。,不是血,是雪。他长叹一口臭气,慢慢地爬了起来。

  雪更厚了。地上是白的,而空中的雪却似乎是灰色的。雪花仿佛有很急的事,一片紧追着一片,好像纳着气儿,无声地落到地上。东阳的面前,是一张雪的帘子。他甩着双臂,往前冲走。他恨恶四下包围着自己的雪。他想用双臂把雪帘子推开来。

  他在雪地里走了许久,直到耳朵、鼻子还有双手都已经麻木,脚也不愿往前多走一步。他开始担心起来。他恨恶世界上的一切,但是最恨白雪,因为雪是白的,却不是银子。

  转啊,转啊,他终于回到自己的门口,摔倒在门槛外。

  东阳病得很重。忧虑,寒冷,恐惧,由四面八方向他侵袭。

  他的绿脸,因为忽冷忽热的,有时候是灰白的,有时候又是紫的。发冷的时节,他的黄牙,不停地咬出声响来,他的寒冷发自内心,而他的内心,就像是一个冰窖。他的脑子很清楚,要使劲想一个计划出来,可是内心的寒冷,却让他的心思不能集中。他一心想的就是死。他怕死。越是怕死,他就越是颤抖。

  然后,他忽然浑身发起烧来,思想变得很激动——像一大群蝗虫似的,狂飞乱舞。心中一有念头,他就会大声地嚷着:“我不死!给我钱!杀!上日本去……”

  日本医生又来了。吃了药以后,东阳似睡非醒地闭上眼。可是,他睡得不消停,因为心中并不平静。他忧虑着钱、菊子还有他的扫帚。忧虑折磨着他。他又醒了。

  因为东阳长期生病,铁路学校的校长,另外任命了一个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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