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哲理的，还是文学的？这是2017年新出版的《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一书所带给阅读者的覃长之思。与周国平一贯以来平易中见理趣，微澜中现真知的创作风格相契合的是，此次由他亲自收录在《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一书中的散文依然有一种言近旨远，见微知著的“穿透感”，它们既不像哲理论文一般凌空高蹈，又不像文学小品似的浅易近人，而是在综合两者轩轾的基础上以一种诗意化的表达来呈现他对人生与哲学的独特见地。这些丰赡观点的荟萃不啻是周国平本人内心一次明心见性的自剖，具有一种“集中告白”的意味。

　　哲学（philosophia）一词的希腊文原意是“爱智慧”，通读周国平的这一本散文集，我们即可以发现他就是围绕着“对智慧的爱”这一核心议题而铺展开的，值得留意的是在周国平眼中，“对智慧的爱”更多地指向了人的精神指归，而并不局限于实用层面的利用智慧来实现自身的物欲追求，他所属意的是通过哲学使人的灵魂最终得救。这一洞若观火的信条使得我不由地想起了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是“智慧万能”的代表，是举世推崇的科学的鼻祖，他教会了世人如何使用知识来改变现实的生存状况，被认为是求知欲影响世界进程的思想的滥觞。这一传统一直延续了下来，直到今天，知识仍在急剧地进化与膨胀，但与此同时出现的却是一副“俱分进化”的图景，物欲弥漫，精神空虚，仓皇狼藉，进退失据似乎定格成了现代人普遍的生存写照。“读书工具论”、“利益最大化”等理论使有些人把知识沦为谋求利益的手段，而丧失了曾经熠熠生辉的神圣光芒。如若再放任恣睢，任由灵魂埋汰于世俗的荒凉之中而不以精神的养分淘洗之，我们迟早将面对人心异化的问题。

　　现代人很好地承接了苏格拉底的“求知传统”，然而却有选择性地对他的初衷进行了“误读”，他们只注意到了知识在创造物质方面的实用理性，殊不知苏格拉底提倡理性与哲学的首要目的乃是要其服务于灵魂的高尚与不朽。在《柏拉图对话集》中，苏格拉底曾振臂高呼：“你是雅典的公民，这里是最伟大的城邦，最以智慧和力量闻名，如果你只关心获取钱财，只斤斤于名声和尊荣，既不关心，也不想到智慧、真理和自己的灵魂，你不感到惭愧吗？”他认为献身于哲学乃是对自身灵魂的救赎，只有不断利用哲学来烛照人性，焕发出爱、美与正直才能算是得慰平生。在此层面上，我以为周国平的这一部自选散文集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苏格拉底精神原意的复归。在他朴素淡雅的文字雀跃驰骋的疆域里，我们似可瞥见一抹人文精神的靓影，周国平念兹在兹，在周国平的笔触之下，哲学并非是以一个学科的形式出现，相反却是以一种人生态度或生活方式而存在着。在《哲学开始于仰望天穹》一章里，他劝诫人们要有长远的精神追求：“在无限的宇宙中，人类的活动范围是如此狭小，忙于地上的琐事而忘了看天是一种更可笑的无知。”在《探究存在之谜》当中，他又借昆德拉来讽喻世俗的人生：“要之，一切精神价值都缩减成了实用价值，永恒的怀念和追求缩减成了当下的官能享受。”在《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中他用苏格拉底的审判案来烘托灵魂的高尚：“灵魂之所以是神圣的，则因为它是善和一切美德的居住地。”统而言之，哲学的价值始终存在于精神维度之上，存在于灵魂得救之时，却不在物欲消磨之中。

　　更令人感到欣喜的是，《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中的文章都是采用真诚而又务实的笔调写出的，正如周国平本人在书的末尾所说的那样：“平生无大志，只求活得真实，并随时记下自己真实的感受，借此留下生命的足迹，这就是我在哲学上的全部野心了。”周国平的哲思总是如此切合彼时彼地的心境，它并非高高在上，供人仰望，而是熔铸成了现实生活的筋骨腠理，化为这个世界的方法和原则，成为应对纷乱事务的支撑。在周国平的字典里，哲学与其说是一个确定的概念，毋宁说是一种达于至真至美的过程。与某些力图包罗万象却又强作说教的哲学规约相比，周国平坦率地承认“哲学并没有实用价值”，他认为哲学并不能把所有的答案囊括殆尽，相反却提出了很多的问题来供后进者关照。他固执地相信哲学的概念并非牢不可摧，但它却不失为一种抵达精神世界的方式，它为铸造人的心灵提供了某种可能。《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一书使我们看到一个严肃认真的写作者是不会深文周纳地玩弄“纯概念”，相反却是将自己的生命体验牢牢镌刻于文字书写之中来向社会提供真实的信息。雷巴科夫说：“文学总是关注和表现自己时代最迫切的问题”，周国平的新作可说是对现今物质时代芸芸众相的尖锐省察，他对灵魂得救的渴慕，对神性之思的瞭望，对人性善美的向往均值得我们严肃思索与细心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