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炎热,人和小动物都过得辛苦,唯独仙人掌倒是显得很从容。家里被老人养护的那一些,简直是被我彻底遗忘在天井里的仙人球们,居然顽强地开了四次花。
仙人掌的花期短暂,如昙花一般,却不曾被人寄予更多诗意的想象。就像同样是带刺,俗丽的玫瑰可以象征爱情,还能象征甜蜜背后的伤害,显得很辩证。仙人掌却不知道在象征着些什么。它好像有自己的宇宙,在沉默中感受寒暑。也有自己怒放的节奏,选择在神秘的时刻释放出生命最强烈的魅力的信号。
曾有一天里,院子里一株仙人球上有三朵花一起开了,颜色还不一样,艳丽至极,令人十分讶异。讶异中,又有意外的惊喜,觉得可能会有好事发生,有了额外的憧憬。仙人掌的花朵谢得也很低调,无声无息。和有一些好看的花性情也不太一样。比方白玉兰、杜鹃,都属于那种盛开时端丽,花谢时狼藉的种类。若是还赶上一场雨,地上的那些,就像湿掉的餐巾纸一样令人感到惋惜。
仙人掌本是看似乏味的绿色植物,坚硬带刺,却能开出诸如白色、粉色等特别晶莹、纯洁、甚至像绸缎一样的小花朵,和想象中太不一样,真是十分有趣的事,用现在的话叫做“反差萌”,“反差萌”抖搂出不被真正了解过的真相。像无聊的人突然讲了一个很动人的笑话,旁的人在惊讶和意会之间沉默的那几秒钟里,多少被提点了被生活逻辑所束缚的那部分未知。我们是多么不了解他啊。
因为仙人掌开出了过于艳丽或十分纯情样貌的花朵,而令人不由得分叉出思想,想出一些道理,可能是做学生做久以后的毛病。对自然界造物感到欣喜的同时,也自然流露出对外部世界的陌生。但这种附会的强力,在“童年”的光环笼罩之下,就会显得可爱起来,即使不符合事实,也会得到原谅,是一种躲避。
比方我们小时候觉得,养蜂人一定是一个培育甜蜜的职业,但实际上真正未加工的蜂蜜可能并不是很甜。又如树有病了生虫后会长出树胶,孩子们会觉得,树胶是树的眼泪。但实际上,树胶很可能被加工成假冒的蜂胶加以出售……听起来树真是要欲哭无泪了。
把树的裂缝想象成伤口,不免会问树会不会感到疼痛。我们因为自己对疼痛的恐惧,移情到物质之上,荒谬却又显得很有善心,反映了人类的另一种自我眷恋。但自恋的逻辑出问题的时候也很多,譬如说我们很难解释,为什么熬过寒冬的植物就比熬过酷暑的植物更具有品格上、道德上的优势。
美国作家艾米·斯图尔特的《鲜花帝国》,写花卉贸易与科技、情感与商业的交汇与相融,很有意思。在序言中,作者写道,“人们拿到花时首先会怎么做?……他比画了个人们常做的动作:将双手捧到脸前,深深吸了口气……我用力嗅了嗅,试图闻到玫瑰或百合的芳香,但什么味道都没有。”
对什么香味也没有的花朵、对不怎么甜、甚至辣喉的蜂蜜,我们真正的看法其实是和对开出超级好看花朵的仙人掌是差不多的,是一种误会。“花香与人间戏剧类似:欲望与饥渴,出生与死亡,甚至还有欺骗和模仿。”所以花朵如果放弃美丽、长寿和香味这三件事,是不是能逃脱人类权力和审美秩序的魔掌?这也很难说吧。
记得去年结束学业离开异乡时,我曾丢掉过一棵仙人掌。我是高速公路下的花市买下它的,在一个大冬天里,之前似乎发生了些不开心的事。那棵小仙人掌大约是花市里最丑的花了。后来,它陪伴了我四年,一直在我的书架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开花,没有果实。就像很多人,很多东西,很多事情一样,只是日复一日的陪伴。
其实我还是想过一想,离开以后要怎么处理那个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仙人掌。去年冬天,我写了一篇小文章,叫《雪花里的仙人掌》,“那双手曾经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点一点松开了雪花里的仙人掌。”像一种早就知道会发生的道别。而我再次想起它,却是在今年的酷暑里,又一株仙人掌在眼前居然开得那么灿烂,灿烂得莫名其妙,因为好像并没有人在等它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