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从此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能全宫满调唱这支曲的,不少;但从头至尾看过这台戏的,不多。此事总寻常,像沪剧的名曲“志超读信”“金丝鸟”“为你打开一扇窗”,电台里请人听歌说剧名,难倒了好多人。
歌与戏、艺术与生活,原都是可合亦可分的。好比夫妻,配得和美、合得圆满,却也很会被时间与记忆这把两面开口的钝剑,慢慢割开。歌为戏而作,最终远离了戏;艺术因生活而生,最终远离了生活,好似涟漪浮出湖面、渐升渐离,最后只见涟漪、不见湖面。其间的人们虽仍快乐、或更快乐,却变得单薄、或更单薄。
七仙女拉着董永与老爷打赌,说自己若在一夜间织出十匹锦绢,便将丈夫的三年长工减至百日。当夜,七仙女邀来姐姐们协力赶工,又借来织女的天梭助阵,织成锦绢十匹,令老爷目瞪口呆。百日满工,天朗气清,夫妻俩如倦鸟归林,似流水出山,双双踏上回家之路。为这于抗争中赢得的自由所感,为这在苦难里生出的欢喜所动,我极爱这支曲,还从唱词引申,涂了首打油诗——
裁锦织云抵稻粱,夫妻作伴好还乡。水流山外行千里,鸟在枝头成一双。残壁破窑能避雨,粗茶淡饭亦生香。若非仙女从天降,凡界知谁嫁董郎。
七仙女下凡,找了个失去自由的穷汉当丈夫,不是怜悯,而是欣悦、得佳偶的欣悦。因在董永身上,七仙女看见了与自身同样的东西——比如孝顺,它是亲情的根部与高枝;比如知足,它是善良的底色与光泽;比如厚道和勤劳,它是幸福的内核与外壳……上界的男仙们,一个个冷漠、自私、尖刻和慵懒,有的患有洁癖,有的则很不讲卫生。他们怕热不怕冷,喜散不喜聚,被李商隐猜了个准——“恐是仙家好别离”。何谓佳偶?就是生理相对而心理相同,就是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既然佳偶上界难求,只好下凡去寻,不料一下便寻到了,怎不让七仙女欣悦呢。
不过与传说比,《天仙配》也只是一层涟漪。涟漪只浮现了几十载,湖水却荡漾了上千年。在涟漪上,仙女和董永只做了百日夫妻;在湖水中,织女与牛郎不但过了几年好日子,还生下一对乖儿女。在涟漪上,董永恨无双翅,只能眼巴巴望着仙女乘风归去;在湖水中,牛郎情急之下把脚一跺,挑着孩子去追,却被王母玉簪划下一道银河,被永远阻在了对岸。
好在这层涟漪,未曾离开这汪湖面太远。
每逢农历七月初七,只要夜空晴好,牛女双星必是最明。传说今夜所有喜鹊都会飞去搭桥,帮助他们相会。仙界因了这对夫妻,成了仙乡,寂寞冷清由此变得温馨可亲。而在人间,“坐看牵牛织女星”的习俗传了上千年,女娘们更要沐浴焚香、献果拜首,祈祷心灵手巧、婚姻美满,此谓“乞巧”。所乞之事,大致对应仙女所寻——孝顺、知足、厚道和勤劳……如今,女孩们一样宝奁琼鉴、淡匀轻扫,一样罗花列果、拈针弄线,只是所乞之事,有收受却未必有回报,有富足却未必有知足,有智慧却未必有厚道,有美丽却未必有勤劳。只见单薄的涟漪在熠熠生光,却不见了深沉的湖面。于是,便有的是富贵同享的情侣,少的是患难相交的佳偶;便有的是如胶似漆的新人,少的是生死契阔的夫妻。
古人多有艳羡天上七夕,以为人间不及。陈师道说,牛郎织女虽“离愁千载上,相远长相望”,却“终不似人间,回头万里山”。李商隐说:“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前者说的是空间之隔,后者说的是时间之隔。杜甫写诗质疑:“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他说的是时间与空间之隔。杜甫后半生妻离子散,料想相见无望,所以会发出不信的气话来,但毕竟是人间长别在先,仙界传说为其所累罢了。
我也艳羡牛女鹊桥相会,以为人间不及。因为如今人间,虽是万里山好越、时刻能相见,却是一颗心难通、犹似不见面。婚姻因爱情而成,最终却远离了爱情。婚姻的涟漪浮上了爱情的湖面,渐升渐离,单薄的纹理中,没有一滴湖水。婚姻与爱情,还有歌与戏、艺术与生活,怕是会隔得越来越远。若此事难以挽回,则哪怕一年中只相聚一次,便好。这时的凡人,就是仙人;那处的天涯,就是仙乡。
毕竟凡人谋稻粱,天涯何处是仙乡。夜深何事贪玩月,性起随时愿作双。老戏传歌当有自,名花离土岂能香。古来七夕为何事,地上人间儿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