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没钱,要看年代。
上世纪80年代,在路灯下请朋友吃熟菜,对 “做人家”(节约)的上海人而言,熟菜属于常“熟”路人家的开胃点心(常熟路:上海上只角,所谓非富即贵的区域),属于足以引来“吃瓜”群众围观的奢侈行为。熟菜之外,桌下还竖着啤酒空瓶子,吃菜还要配酒,等于“吃粽子还要蘸糖”——过分啦!
为了节约电费,选在路灯下;为了豁胖(沪语:打肿脸充胖子),选在十字路口,上班下班的左邻右舍都看到了,跷起大拇指:“侬大出来了!”听了有些激动、有点儿喘。赤膊,膀上耷拉条毛巾擦汗,这就是当年开始有钱的素描,浓郁的劳动人民烙印:朴实、粗壮。那时吃苦可以致富:从卖葱姜到卖蔬菜;从卖水产到卖水果;从卖一季西瓜到卖四季水果;从卖袜子到卖短裤;从卖睏衣睏裤到卖衬衫衬裤,再到卖西装西裤,一步一个脚印,然后一个台阶。
社会消费在进步,买卖也在进步。
那时做生意,钱,不是来自银行的借贷,除了父母,就是同学、朋友间的拆借。同学、朋友间的借贷没有利息,全凭交情,还钱的时候“搓一顿”(吃一顿),在路灯底下吃熟小菜,算是利钱;配上啤酒,相当于浇头。那个时候,钱:有人情,有温度,有兄弟义气。钱,不是学者笔下冷冰冰的数字,不是夏洛克索要的血淋淋一磅肉,而是热腾腾的一锅红烧肉。走过路过的熟人都可以塞个座坐下来,举起啤酒瓶朝天吹喇叭。友谊不仅明目张胆,而且明火执仗;不是夸张,而是嚣张。当时的虹口、杨浦一带,开心时刻的习惯手势——拍着桌面,高声嚷着口头禅:“谈啥?只要开心!”
上世纪90年代,我买了一台33英寸夏普彩电,邻居小矮子——站在身旁,就像拎了一只竹编壳的热水瓶,人送绰号:热水瓶盖头——盖头比瓶更加渺茫。他帮着我抬上工房二楼。上楼梯时,小矮子倒走在前,等于上位,正好与我平衡。他边抬边冲着我啧啧羡慕:“阿哥,格机(沪语:这次)侬上去了!”
那个时代,一副大饼油条,可以让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孩跟你哼着《一条小路》、走入《一条小路》。四十年前叫考(敲)定,四十年后叫搞定,普通话浸润上海话的结果。万元户属于大户,我做小生意,赚了点辛苦钱,居然花七千元买了台日本原装电视机。
那个时代,幸福很便宜。
进入新世纪,始于1997年的商品房市场,2004年出现第一波暴涨,随后一年一小涨,五年一大涨。因为房产涨了,有房者晚上睡着也有进账——租金,白天坐等起价——涨价。过去开门面、守铺子,睡着还要付房租,醒来就要付工资,一不留神就折本,赚点钱汗水“汤汤滴”!一不注意就违规,就罚款,做生意像做贼,心惊肉跳。现在,可以“不劳而获”啦!从此往后,风水变了:劳动只能养家,资产才能发家;投身经济致富,投资金融暴富,房产是金融产品,30%首付款拥有100%的使用权,债成了你赚取息差的本钱。拿自己的钱做本钱,这叫经济:靠劳动赚钱;拿别人的钱做本钱,这叫金融:以钱生钱。作为上海人,你可以不学物理,但必须知道杠杆原理,它可以撬起不属于自己的财富,滚到自己一边,由负翁变富翁。
现在,房子因区域而将人区分出三六九等,曾经的发小,成为闰土,你的家,不好意思来了,曾经的同学,偶尔手机里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那个时候,钱是润滑剂,朋友来了,不分早晚,乘兴而往,私闯民宅,登堂入室,昂首阔步,不脱鞋,不脱帽,“走道厅”里,从墙上揭下一张贴墙的桌面,两只方凳,面对面,一把花生一瓶酒,只要辣,管它烈与劣,喝个通宵,举起杯,菜没了,眼没了,睡着了……
那时候发点财就请客,所谓“出血”。如果当天一款衬衫,像发牌一样畅销,晚上一定呼朋引类,坐着夏利,直奔乍浦路(90年代虹口的乍浦路美食一条街街)。朋友、朋友的朋友均可分享,我的钱可以是你的钱,你的朋友可以是我的朋友。
那时候没有房产,没有地段,没有阶层,只要是朋友,都敢上你的桌,吃你的、喝你的,端起杯子喝酒,发下筷子骂你,借酒耍疯,数落些你曾经不地道的蠢事,这叫酒后吐真言。做东的还必须笑纳,这叫雅量,做大哥的腔调。否则下次请客就没有人来了。孤家寡人就不好玩了,钞票就成了锡箔。
今天,随着财富的膨胀,出现了楚界汉河,有钱的不带没钱的玩,没钱的不跟有钱的混。现在大家见面都在酒店里,西服西裤,领带吊带,如一群企鹅,聚拢在水晶吊灯下,“花些不明不白的钱,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没有了“不三不四的人”,趣味没有了,温度没有了,只剩下三部曲——喝酒;吃菜;然后服务员催你散席,作鸟兽散。
我怀念有点钱的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