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上海姑娘,原本是去四川甘孜旅游的,却在那里一个小镇停留了下来,一住半个月。在一户藏族同胞家里,我与他们同吃、同住、同画唐卡,绚烂多姿的藏族文化和藏民们的热情、淳朴、善良和虔诚,深深地感染了我……
小屋里“面试”结缘
说起来,来到甘孜“八美”这个小镇,还真是有点意外。原打算与朋友们一起前往色达的,谁知他们在八美镇临时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便随他们来到这里。
八美镇位于甘孜藏族自治州道孚县境内,海拔约3500米,地处“康巴腹心”——这是一个我过去从未听说过的小镇。刚到八美,映入眼帘的就是那蓝天下的大白塔和周围密密麻麻的小白塔。看了一眼藏汉英三语的指示牌,才明白这叫“塔林”,由300多座白塔组成,远远望去,无比壮观。塔林对面是一座寺院,砖红色的高墙、还未扩建完的金顶建筑,以及聚集在寺院门口的红袍僧人,构成了一幅生动的风景画。
朋友们在寺院里住下了。我一个姑娘家,不方便住寺院,一位朋友说:“你不是学艺术的吗?我认识一位唐卡画师,你不妨去他家住,顺便还可以跟他学画唐卡呢!”“太好了!”我听了后非常高兴。
朋友熟门熟路地带着我绕到寺院背面,那儿有一条泥泞小径,旁边散落着几户人家。在一家院落的木栅栏外,朋友停下叫门。只听得一阵狗的狂吠,打开歪歪扭扭的栅栏小门,2只大狗带着5只小狗冲了过来,吓得我心惊肉跳,不敢进门。
这是一幢标准藏式风格的两层楼建筑。脱了鞋,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板楼梯,朋友指引我走进一间房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唐卡画师——才让师父,他身披红袍,端坐在地板上,饱经风霜的脸上洋溢着温和的微笑。倒是我,有点紧张,没见过这种场面,感觉自己像在参加一场面试。朋友先开口了:“因为我们还有点事情要办,寺院中女众住不下了,正好这姑娘对画唐卡很感兴趣,不知道您能不能收留她?”师父看了看我,居然很痛快地用汉语说:“如果寺院里没有问题,我这里就没问题。”他从身旁拿起一本藏历翻起来,问了我的属相,然后说:“就明天吧,明天你就来学吧,藏历明天是个好日子,对你也好,对我也好,我可以收徒弟。”
未曾料到,从那一刻起,我就与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
一支橡皮头铅笔
印象中,师父脸上永远漾着笑意,从来没见他生气过。他提着我的大行李箱走上陡峭的木头楼梯,对我说:“我家条件差,你就将就一下呀。”我摇摇头:“没有没有,师父,麻烦您了。”师父却说:“不麻烦、不麻烦。”我睡在师父的母亲(我叫她“阿妈”)房间里,师父亲自给我铺了床,他说晚上这里冷,硬是给我加了三条被子。
第一次跟师父学画唐卡的那个早晨,微明的阳光从玻璃窗透过,洒在金色的佛像上;一旁的转经筒,轻轻地转动着。师父从一个袋子中取出铅笔——那是一支崭新的带橡皮擦头的木质铅笔,他用卷笔刀小心翼翼地削出了笔尖。我注意到,一块不规整的木板、一叠崭新的A4纸、一把小三角尺、一支带橡皮的铅笔,这就是师父的所有画具。
“你看,这就是释迦牟尼头像的尺寸。”师父不用参照任何图样,就用尺子在纸上画着参考线,所有的比例、线条,似乎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心里。有时候画错了一笔,他就不紧不慢地用铅笔顶端的橡皮擦一下……这个画面,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从小画画,在大学读的又是艺术专业,从来也不用铅笔顶端的那个附加橡皮,我知道,那种橡皮,永远也“擦不干净”。过去,我对画具要求很高:橡皮找不到了就再买,铅笔要追求日本的三菱、德国的辉柏嘉。现在,我突然明白,画画与画具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关系,但却与心灵有关——画唐卡尤其如此。一个有着真正热爱的人,才能不拘画具,执着于绘画的表达和心灵的感悟。更重要的是,他们明白,什么是珍惜。
师父有个“口头禅”
师父喜欢鼓励人,他的“口头禅”似乎永远是“可以可以”。比如,他看我画的唐卡,总是会点点头:“可以可以。”假如画得不太好,他会耐心指出,然后让我在旁边多画几遍细节,“多练练,就习惯了。”我每天坚持写日记,师父看见了,会过来仔细端详一番:“你在写字吗?”师父不认识汉字,我也不避讳地拿起来给他看。“可以可以,”师父笑道,“虽然我看不懂,但是写得真好看!”
有一次,师父让我帮忙用五色线缠经文,我很兴奋地说:“好啊!”心想,这种手工活怎么能难倒我呢。师父缠了半个给我做样子,我依样画葫芦,缠了很久才发现,其实并没那么简单:要用五种颜色的线在经文的一面缠出十字形,另一面缠出菱形,不同颜色的线不能混在一起。然而,缠得太紧了,经文会皱;缠得太松了,线又会散。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我总觉得缠得不好,拆拆缠缠好几次,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夜已深,线都已经看不清了,还是觉得不理想,心想,师父该不会让我拆了重新缠吧。我战战兢兢地问:“师父,这样行吗?”师父接过看了看,一脸温和:“可以可以。”在他的鼓励下,我后来当然是越缠越快、越缠越好了。
师父不仅会画画,还会雕刻。有一天,我看见师父在院子里刻“十相自在图”,赶忙跑了下去,站在他身后傻傻地看着。师父回头看见我站着,就冲着我笑,他满脸灰尘,身上的红袍也被弄脏了。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趁着要去寺院上课的光景,把换下的红袍挂在木栅栏上。高原的天气总是很奇怪,时不时地来一场大雨,一切都会冲刷干净的。
惊喜友善的村民
师父的阿爸、阿妈汉语不太好。有时候,不是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是他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们的语言永远是微笑。阿爸、阿妈是非常传统的藏族人——淳朴、善良、勤劳。阿妈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床头的佛像磕长头。80多岁扎着白色长辫的老人,白天醒来磕100个长头,晚上临睡前依然磕100个长头,这就是她的虔诚吧。
白天,阿爸和阿妈会问我要不要去寺院一起转经,我会很开心地说好,然后抱起阿妈磕头的毛毯跟在阿妈身后出门。那是寺院门口的小屋,里面有几排大型转经筒,这里人来人往,有的是藏族村民,也有慕名前来的全国各地游客。在屋子最深处,有一座玻璃房。玻璃房中矗立着一座五层楼高的金色转经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然我也去过不少藏地,但看见这个转经筒,还是被震撼到了。人们默默念着经,齐心地转着这个巨大的转经筒。在蓝天白云下,那沉闷的“嘎吱”声,传得很远、很远。
小屋外有两排长椅,转完经的藏族村民们会坐下闲聊。男人与男人坐在一起,女人与女人坐在一起,村民们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阿妈拉我在她身边坐下,与村民们聊天。我并不能听懂她们在聊着什么,只能笑着看他们。于是,他们也冲着我笑,也有老奶奶跑上前来,认真地对我说一句:“你好!”就好像我们小时候学英语,看见外国人就会上去用尽全力说一句:“Hello!”有时,也会有汉语特别好的姐姐跑来问:“你从哪里来呀?是不是特别远?”当我回答“上海”时,他们脸上露出惊喜和友善的表情。
画唐卡的师兄们
说起最有共同语言的人,应该是家里的四位师兄了,他们与我年龄相仿,也都会说汉语。
师兄们住在院子的一座一层小屋里。起初,我只是与他们照过几次面。他们起得比我早,除了吃饭,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小屋里画唐卡。每天晚饭过后,师父会带着全家人一起念一个小时的经,哪怕停电,也会就着晚上7点的夕阳读经文——这大概是我能看见他们的唯一时间了。他们肤色黝黑,又总是穿着一身黑衣,每次匆匆从我身边走过,总显得特别神秘,就如同一阵黑旋风,来无影去无踪。
有一天,师父和阿爸、阿妈去寺院听课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师父对我说:“我不锁门了,你哪儿也不要去噢!”我说:“好!”于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画画。直到中午,感觉隔壁的厨房里多了些响声——切菜炒菜的声音。我还寻思,这是哪里来的“田螺姑娘”?过了一会儿,一位师兄在我的房门口探头探脑地望了望,温和地说了一句:“吃饭啦!”我很意外:他们……叫我一起吃饭!在这之前,他们都是自己单独开伙,我和师父、阿爸、阿妈一起吃。
进了厨房,看见他们四个人席地而坐,靠着墙,端着碗有说有笑。铁锅里是热腾腾的菜,铜壶里是冒着烟的藏茶。我的位置倒是看上去更“精致”些,他们给我放好了地垫,地垫前放了一个小板凳,小板凳上有一碟菜、一碗米饭、一碗茶。在这个水资源不丰富的小镇,多用一个碟子,就要多用一点水来洗刷。大家一般都是把菜直接盛在饭里,为了尊重我这个汉族同胞习惯,他们却菜、饭分盛,“主随客便”,这让我非常感动。那顿午餐虽然简单,但他们的盛情却让我觉得,那是一顿我吃过的最“丰盛”的午餐。
和他们熟络起来,就觉得他们非常有意思。他们会教我一些简单的藏语,从“吃饭”到“早安”“晚安”,他们也会用汉语问我:“你想不想家?”“你吃得惯吗?”一位师兄念过九年制义务教育,汉语讲得特别好;还有几位全靠看电视学的汉语。
有一天半夜,忽然觉得屋子里有晃动,我在梦中被晃醒。从小在上海长大的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默默发了条微信朋友圈:“刚刚是什么情况?”第二天早上,师兄们问我:“昨晚有地震,你害怕不害怕?”我还傻傻地问:“真的地震了吗?真的不是猫猫又蹦上了我的床?”“是真的有轻微地震……”“那你们为什么都没有反应?大家都睡得那么安稳!”“因为我们这里时不时会震一下,都习惯啦!”
我也喜欢去他们那里看他们画唐卡,屋子里摆满了颜料,墙上挂的是他们未完成的唐卡,每一幅都有一整面墙那么大。据说这批画是青海某个寺院预订的,每一幅都要画好几个月,他们已经画了快一年了。听说师父原本有40多个徒弟,这些年,多数徒弟都去全国各地工作了,但是,如果师父需要帮忙,大家一定二话不说就会回来。在藏族同胞看来,讲义气,非常重要!
归途一片金灿灿
离开八美的前一夜,师父把我叫到房中,拿出一堆收藏的宝贝,其中有护身符、有被加持过的彩线等,塞进一个小包:“你要随身带着呀,这里面什么都有了。你从那么远的上海来,带着这些就非常好啊。”然后,他拿出一本唐卡书对我说:“这本书送给你,你回去就照着这个好好画就可以了。”他们不会说华丽的辞藻,只会用朴素的词汇说出真心的话语。
第二天凌晨5点,沉睡中的八美,万籁俱寂。我不想打扰睡梦中的大家,靠着手机的光,提着箱子慢慢挪到院子门口,又是一阵犬吠,就像来时一样——但我已不再害怕,毕竟那么久的相处,我还是很喜欢和它们一起玩耍的。关上木栅栏的门,我在泥泞的小路上摸黑前行……远处的一束灯光照向我,从道孚驶来的面包车停在我面前。
藏族司机师傅帮着我抬箱子,我抱着一个大袋子上了车。身边坐着一位穿红袍的出家师父,他看见我手上抱着大袋子,便往里面挪了挪,伸出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放在这里吧。”一路上没有什么车,汽车绕着山路转来转去,出家师父在一边默默地诵经……忽然,他指着窗外对我说:“你看那,那是这儿最美的风景!”真的,那白色的雪山上泛起金灿灿的光芒,天渐渐亮了。
师兄发来微信:“你到哪儿了呀?还会再来吧?”我想,没有什么理由不会再去那儿吧,因为那里有我惦念的人,也有惦念我的人。他们曾对我说,他们会在盛夏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