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着门，看祖母摆弄花草。我欣赏她精湛的手艺，而她仿佛没看到我。

　　我沉下心缄默地等候。我懂，当一个人醉心于一件事情，她的眼里便没有别的。

　　祖母热爱插花。她房间的花瓶中常年鲜花绽放。初春丁香翩然若纷飞的蝶；盛夏太阳花比红日更热烈，暮秋大丽菊驱散一室萧瑟，冬末山茶温暖了冰冷空间。她不喜欢把“插花”称为“花道”。在她看来，“道”是门令人望而生畏的高深学问，而插花只是简简单单地静下心去陶冶情操。正如她本人，不喜故作高深、色厉内荏的矫揉造作。

　　每次插花前，祖母总会仔细洗净双手，将花整齐地摆放在桌上挑选。每支花都是美的。年幼的我，不知道为何要筛选，全用上不也很好。

　　祖母却这样说：“一切并非越多越美，繁复未必胜于简约。适宜的、般配的、相衬的远比一味求多动人。”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她对每支花给予尊重，轻拿轻放，剩下的花，她会将它们小心收好，等待下一轮选择。“一次未入选不代表什么，或许只是因为你不适合与这个群体合作。只要你是美的，就不用担心命运不给你下一次机会。”

　　她选出的花一般不会超出三种，眼花缭乱不代表美。

　　修剪过的绿叶被祖母摆放到花瓶靠后位置，它们斜倚在瓶壁上，张开双臂仿佛在迎接即将到来的主花。“并非每个人都能成为主角。甘于陪衬、乐于辅助的，同样伟大、同等重要。”她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到来。

　　她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短红玫瑰的枝条，动作温柔得像呵护新生婴儿。玫瑰被摆放在最中间，几支花茎稍长、花色稍暗淡的鸢尾簇拥在玫瑰周围。“颜色深，枝条就短；颜色浅，枝条就长。这是平衡之道，也可以理解为‘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衬景叶和主花插好后，祖母用白色满天星填满了花叶间的罅隙。“一朵花很微渺，可当它们聚集在一起，就能填满大片的空间。”

　　春光柔而淡，从窗栏透进来，反射出空气里浮沉的小小尘埃。春是朦胧，尚带着晨日的氤氲雾气。祖母沉静柔和的脸，隐在光线背后，若隐若现，超然物外。

　　我转首望向那瓶花。玫瑰以雍容持重的姿态立于中心，兀自端庄微笑。鸢尾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周围，散发出温柔的蓝白光芒。绿叶间，点点繁星闪烁，那是从天幕摘下的花朵。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出哪朵花特别突出，也没有哪朵特别平庸。

　　祖母家并不富裕，老旧的房子，墙面因潮湿而斑驳。但这一切，因为那瓶花而改变。

　　花明媚了房间。

　　花明媚了生活。

　　我想，我明白了插花者的追求：静、雅、美、真、和。

　　祖母让我过去赏花。

　　“静下心来，感受自然的馥郁。”祖母面上依旧是柔和的沉静神情，“世间永远不乏喧嚣困扰，但我希望，你能以沉静的心面对。只有纯白的心，才能看见纯白的世界。插花不仅是一样手艺，也是一种人生态度。”

　　与其说花明媚了生活，不如说，插花铸就了祖母的人生态度，她的人生态度明媚了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