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知恩图报可贵，忘恩负义可鄙。可这忘恩负义的事，似乎最容易发生在本应为“万民之表”的皇帝身上。

　　中国历史上百演不衰的剧情之一，就是一帮兄弟九死一生帮助一人打下江山，扶他登上皇位，正等着论功行赏，却只盼来当年的兄弟翻脸不认人，甚至大开杀戒。这剧情如此历久弥新，大家见怪不怪，以致今天的电视剧仍常拿它当套路——不信请看去年热播的《琅琊榜》。

　　第一个对开国功臣大开杀戒的皇帝大概要数刘邦。汉初三杰中韩信最倒霉。当初他襄助的要是项羽，历史说不定会改写。韩信也不是没受到过诱惑，面对自立为王的游说他虽犹疑，仍是感于刘邦的恩情没有背叛。但他终究觉得自己的功劳没有得到相应的待遇，心中怏怏，以致被刘邦诱杀。而那位出了好主意杀了韩信的萧何，虽说赔了一辈子小心，到老也因为某次为老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喜怒无常的汉高祖“下廷尉，械系之”（《史记·萧相国世家》）。尽管没关几天，可那么一把年纪，还身为堂堂相国，说扔监狱就扔，这待遇也挺让人唏嘘的。

　　三人中就张良最聪明。帮助刘邦成就帝业后，他便“学辟谷，道引轻身”（《史记·留侯世家》），终于成为唯一保全了家族、也保全了自尊的那一个，被司马光赞为懂得“明哲保身”。看看求仙的张良，再看看诛夷的韩信，系狱的萧何，司马光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资治通鉴·汉纪三》）对于张良求仙访道的真心，司马光是不相信的。是啊，即使是结局最好的张良，明知“神仙之为虚诡”（同上），也被逼到在人间待不下去，要去求仙的份上，是够“难处”的了——可话又说回来，汉初这境遇就算“难处”，真不知司马老先生若活到朱元璋那会儿又该怎么说。

　　温公只下了个“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的论断，却没说为什么难处，大概见多了史书上的斑斑血迹，对这等事也早就习焉不察了。近来读书，无意间发现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琼森的《谢雅努斯》一剧中有句话倒是可作现成的答案：“比起无法报偿的功劳，还有什么更能刺伤皇帝的威仪和尊严？”

　　谢雅努斯史上确有其人，不过不是英国人，而是古罗马人。为什么琼森写古罗马历史剧?是因为那会儿的英国人跟我们一样喜欢历史题材，可自己的历史又实在不值一提，于是就去写古罗马历史，《谢雅努斯》就是部“历史正剧”。换了历史，换了民族，换了语言，没换的居然是剧中的皇帝也在杀功臣。被杀的西里乌斯在临死前怒斥当朝皇帝提比略：“对你来说，一个人的服务只有在能够给以报偿的时候，才是受欢迎的。一旦超过这一点，你想做的就不是感谢，而是杀人了！”

　　作为“历史正剧”，西里乌斯这句话可是有出典的，它出自古罗马史学家塔西佗的《编年史》。不过原文稍有不同，没有针对具体人物的“对你来说”，句末令人心惊的“杀人”也只作“憎恨”。这便是史家和作家的区别。塔西佗一下子就把针对某个邪恶皇帝的控诉普遍化为对世道人心的洞察。欠下人情如同欠钱，总是要还的。还不起的债，对懂得知恩图报的正常人来说都会是一个心事，甚至会变成负担，皇帝也不例外——对少数欠了债还当自己是爷的除外。功臣的功勋就是施给皇帝的一份人情，皇帝在地位上占强势，在道德上却处弱势。为了报答这份人情，他必须给功臣以奖赏。可功臣所给的人情往往是江山万里，即便贵为皇帝，也还不起或者不愿付这么大的代价去还。无法报答的恩情会让皇帝的地位尊严受到伤害，这时事情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皇帝会利用地位上的强势来消除道德上的弱势——除掉施恩的人——以弥补心理的刺痛。

　　遇到同等境遇，世人对恩人的心理很可能也会从感谢滑向憎恨。只是对普通人来说，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一般能做的也只有咬牙切齿一番而已。不过也有“不一般”的普通人。邵毅平先生在《小说：洞达人性的智慧》的“感恩是一种负担”节中，讲过一个普通人因报不起恩、竟至要杀恩人的故事，非常触目惊心。遇到报不起的恩时，因为皇帝权力太大，正方便杀人，他们杀人我们不以为怪也不会多想，以至于只有当普通人也动了杀心的时候，我们才会震动。这只怪我们势利，把皇帝另眼高看了。

　　也正因为大恩难报，能倾尽所有、不顾性命也执意要报恩的近乎侠客般的风流，便成了最值得歌颂的对象，司马迁就用激赏的笔触描写了这样一群人。《史记·刺客列传》中不乏为报知遇之恩，不惜用极残酷的方式结束自己性命的义士。为给智伯报仇而变名、漆身、吞炭，三番五次去刺杀赵襄子的豫让就是典型。

　　但我们不能忽略刺客们背后的一点。古礼云：“父母存，不许友以死”（《礼记·曲礼上》），刺客们多是在斩断世间牵挂后才行动的。《刺客列传》中的另一位刺客聂政，一直等到母亲死后才动手。还有一位专诸，《史记》里虽没有记载他的亲人，但在后世的文学作品如元杂剧《说专诸伍员吹箫》中，他已无父无母，临行前妻子也自刎以励其志。由此可见，即便这些刺客报恩的阵势看起来已足够壮怀激烈，惊心动魄，拼尽的也往往只是自己的性命。至于其他的东西，他们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然而，这样不顾一切的报恩皇帝们做不来。他们在世间的牵挂原比自己一条性命要多得多，让他们舍得放手自然也就更难。而作为类传出现在正史中的“刺客列传”，《史记》首秀后也成了广陵绝响。

　　人们往往以为这样做的皇帝定是生性歹毒，文学作品也经常把他们写成这样——因为并非所有的皇帝都忘恩负义。东汉的刘秀比起西汉的刘邦来，对功臣就好很多。宋太祖赵匡胤更是用一个“杯酒释兵权”的小小策略，就既避免了重蹈杀功臣的覆辙，又保住了一众功臣的荣华富贵。其实人心都有善恶两面，也都有趋利避害的自私本能。把谁摆在这样的高位，让其面对这般大恩大德，恐怕心中恶的一面都更容易被激发出来。正因为如此，皇帝才比普通人更容易忘恩负义，他们的知恩图报也比普通人更难得。

　　最后说句题外话。现如今感恩教育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在当下，知恩图报自然值得提倡。但凡事过犹不及，过于强调让受者感恩，无疑是在将施者的功劳无限制放大，而这对施者来说并不尽是好事。报不起的恩一旦成为不堪的重负，我们回看历史，就知道又有几人愿意割舍一切去偿还。做了好事的善人理应获得回报，即便不求回报，也断然不愿陷入被人憎恨的境地。我们面临的人心并不尽善尽美，那些不光彩的地方，我们不愿将之夸大，却也不能不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