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美国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一样墨西哥食品:塔哥。就是用两张墨西哥薄饼包上或牛肉或猪肉或海鲜,加上墨西哥沙沙酱或青酱,合起来,成为一个开了口的蚌的样子,慢慢放进嘴里。
不就是一道普通的面食吗?怎么会让人着迷呢?
啊,会的。我尤其钟爱牛排青酱塔哥,牛排烤到五六分熟,浇上牛油果,鲜罗勒,香菜,柠檬等配好的青酱,青酱酸甜且柔滑,牛排鲜嫩且多汁,再加上外层玉米薄饼的香脆可口,那丰厚的口感,我已寻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了。
因对塔哥感兴趣,不由好奇它的来历。真有走火入魔的美国人周游世界尝遍塔哥,然后为它写一本书!这个人是明尼苏达大学的历史学教授杰弗里·皮尔奇,据他调查,“塔哥”这个词最早的来历是十八世纪墨西哥的银矿,说是当时的人用几张纸把火药包起来,然后放到矿洞里点燃,而这个被纸包起来的炸药,就叫“塔哥”。
有意思的是,这个听起来有点刺激甚至危险的词源倒很符合美国人最初对墨西哥菜的印象。二十世纪后,墨西哥移民陆续涌入美国,多在矿区或铁路谋生,墨西哥菜也就开始零星地在墨西哥人的聚居区流行,最初不过是“街头美食”,英语里“街头美食”的意思更近于我们戏称的“黑暗料理”——廉价,或许还有食品安全的隐患。然而墨西哥菜的魅力也正在这里,对美国人而言,墨西哥是个虽然毗邻但却危机四伏的地方,贫穷,暴力,毒品……他们轻易不敢越过那道国界,但内心又被激起渴望冒险的热情,于是乎,战战兢兢地进到墨西哥人的聚居区,买上两三个塔哥,也就足以安慰自己是在品尝“危险”了。
即便在今天,当墨西哥菜馆早已开遍美国的街头巷尾,这些菜馆还是喜欢给自己妆点一些“危险”的名堂,有叫“黄金国”(El Dorado)的,这是古老的南美部族祭祀仪式,由族长全身涂满金粉,投入山中圣湖将黄金献给神灵,有叫“狂野鸡翅”(Buffalo Wild Wings) 的连锁餐厅,但名字偏偏用的是“水牛”的翅膀,而我最喜欢去的一家叫“强盗的店”(El Banditos)。
甜酸苦辣咸涩腥冲,是人生的八味,搭配得当,足可成一道美食。泰国人的食物色泽富丽,口感杂陈,是因为他们笃信在一道料理中要品尝多种味道,有如人生五味杂陈一般。然而,却似乎没有人专门讲一讲“危险”的滋味,这种滋味其实是最诱人的。
梁遇春追念徐志摩的诗人气质,说徐志摩把抽烟亲昵地称为“亲吻火焰”,隔着过滤嘴,品味略呛人肺的烟,感受近在咫尺的火焰带来的暖意,还要顺带付出一部分健康作为代价,这是“危险”的味道。日本人爱吃河豚,甚至到了不惜“杀生成仁”的地步,一部分的原因当然在于河豚是传说中的美味,而我觉得另一不可忽视的原因正在于河豚的剧毒让品尝的过程险象环生,好似微型的历险,即便是最平庸的饕客,也可以在这个过程中自诩为英雄,披上罗曼蒂克的外衣,引为一生的谈资。
如果没有“危险”这层滋味呢?那谁还会迷恋烟酒的苦涩?那河豚可能不过是金枪鱼、三文鱼、北极贝等等日料的列举。
没有“危险”的塔哥呢?作家三毛早就在《万水千山走遍》里写过了:“在城外几百里的小镇上,当我吃了今生第几十个‘塔哥’之后,那个味道和形式,实在已像是一块抹布——土黄色的抹布,抹过了残余食物的饭桌,然后半卷起来,汤汤水水的用手抓着,将它们吞下去。”(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