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4日,是古琴大师管平湖先生120岁的诞辰日。
古琴自从评上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火了。喜欢古琴的多了,学琴的人也多了。管平湖作为一代古琴宗师,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挂在嘴边。谁如果不知道管平湖,大概已算不上“文艺小资”了。
十年前,我也附庸风雅,学过几天琴。琴没怎么学会,倒是抱回了一大摞古琴唱片。古琴毕竟小众,唱片不多,我几乎把所有古人今人的古琴CD全买下了。琴不会弹几段,耳朵却是挑剔的。听来听去,还是觉得管平湖最得我心。
管先生最出名的曲子,无过于他弹的《流水》了。1977年,美国发射的“航行者”号卫星,将此曲录音作为东方音乐的代表,和其他一些音乐一起,带入太空,寻找外太空知音。这大概也是中国音乐,首次冲出地球,响彻太空。
和其他同时代琴人相比,他是幸运的。他留下的录音相当多,现存录音近40曲,还留下一些演奏录像,使我们能在他去世50年后的今天,还能领略他操琴的绝世风采。他光《流水》就留下四个版本,很多人都对曲子最后那段技巧极难的“七十二滚拂”津津乐道。他急速拨弄琴弦,模拟激流湍急的山间流水声。我倒不怎么喜欢这段,弹琴不是杂技,“太似则媚俗”,外行看个热闹而已。我很喜欢他《流水》开始的几分钟,所有古琴的指法基本在此都有了,弦声极高古,冲淡,散音声如裂帛,吟猱沉稳,极慢,泛音袅袅,清虚至极。中国古代文人理想中的至高境界和不同流俗的高洁品格,在此展露无遗。
他最著名的曲子,还有《欸乃》、《广陵散》、《离骚》、《获麟》等等,打谱方式极为独到,广为琴界称道。我倒是也喜欢他弹的一些“俗曲”,像《梅花三弄》。把弹琴的人里人人都弹的曲子,弹出不一样,才是真本事。他的《梅花》极静,不疾不徐,真是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极像宋画。指下的稳健,布白,让我不禁想到指挥大师中的大师切利比达克。
印象中,他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他那清旷辽远的琴声。不仅仅是琴声,还有一种贯穿始终的“气”。黑泽明拍武打段落,高手过招,往往一招之间,即决胜负。其实,古琴也是同样。高手相较,我常常会对比一下两者弹的同一句,高下立判。他的“清”气,似乎是一种质地接近无限透明的空。后来我见到晚明的琴学理论著作《溪山琴况》,也把“清”作为琴声高雅的最主要几个特征。书中说:“清者,大雅之原本,而为声音之主宰。”他的琴声就是《琴况》最直接的“立体”版。
管先生化而外的是至“清”的琴音,而这琴音依托于内在的一股“浩然之气”。听着他的唱片,我常常脑子里就浮现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那种安贫乐道的形象。他出身名门,父亲是清宫如意馆的画师首领,为慈禧太后代笔。少年时享受过荣华富贵,可惜13岁时父亲病故,家道中落,后跟随叶诗梦、杨宗稷等名家习琴,一生穷困潦倒。古琴一直颇为小众,民国时学琴者寥寥,教琴、弹琴不足以养活一家,他不得不给琉璃厂画扇面,给故宫修琴修家具,维持生计。有限的钱财,还要维持他养虫、养金鱼等爱好,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虽然生活困苦,但“不改其乐”,对琴的热爱,终生不渝。虽然物质条件艰苦,他教琴分文不收。相比于现在那些名师,动辄几节课几千元的收费,实在有云泥之别。
他是个“琴痴”。他家里有多把名琴,最好的一把是唐琴“清英”。有一次他在电台演奏后,抱着琴、坐人力车回家,路过一路口时,迎面一辆卡车直冲过来,在车翻的刹那,人被甩出几米多远,翻了几个滚,手脚都受伤了,但还是紧紧怀抱着那把琴。人伤着点不要紧,琴可不能伤着。
我想起古玺里经常刻有这样两个字:怀玉。管先生不仅仅抱的是张琴,他更是抱着一块玉,抱着一种精神。安贫乐道,艰苦自守,把中华古老的绝世技艺,在知音寥寥的环境下,默默地传下去。没有他和同道的坚守,我们现在估计连古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