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春季起,白老师在台湾大学开讲《红楼梦》,这是其自1994年退休以来首次完整导读《红楼梦》,台湾大学和趋势教育基金会共襄盛举,原本是一个学期的计划,可课程开展后,便一发而不可收,足足讲了三个学期。2016年,在时报文化的精心策划之下,《〈红楼梦〉导读》以《白先勇细说〈红楼梦〉》的面貌与台湾读者相见,如今该书的简体字版也已经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呈现在大陆读者面前。此书在两岸均是未出先热,并且促成了断版已久的程乙本《红楼梦》在台复刻,想必其将成为《红楼梦》传播史上不可忽视的一笔。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红楼梦》是一大奇书,而此书之能得白先勇先生取而说之,则是一大奇遇。”(《〈白先勇细说红楼梦〉读后小言》)
私意以为白先勇先生解说《红楼梦》最大的特色便是其立说之角度。众所周知《红楼梦》早已成为一门显学,虽然大家频现、成果迭出,终究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有人拘执于考据、有人耽泥于索引、有人唯版本论、甚或有人提笔另续。白老师则不然,他自言“我在台大开设《红楼梦》导读课程,正本清源,把这部文学经典完全当作小说来导读,侧重解析《红楼梦》的小说艺术”。回归到小说本身,对原文进行抽丝剥茧的梳理,大有拨云见日之功。白老师说艺术家有一种类似于“第六感”的特别灵感,“能够感受到国事、乃至民族的文化状况”,“曹雪芹就显示出这种感受能力”,“他写的不光是贾府的兴衰,可能在无意间,他也替中国的文化写下了《天鹅之歌》”。不应忘记的是,白老师本身就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创作者,我们甚至可以将这段话看作小说作家白先勇的自白,夏志清先生就曾评价“《台北人》甚至可以说是部民国史”(《白先勇论》)。跟随白老师的脚步,我们不仅能够游历大观园、酣享黄粱梦,还可以一窥曹雪芹小说创作技巧之堂奥。
对《红楼梦》小说技巧的探讨已是老生常谈,无论是叙述视角(白老师称之为“叙事观点”,point of view)的转换、神话世界的构架还是千里伏笔的隐现都已有精熟的论述。白老师于此依旧能独抒己见,引人深省。大观园——《红楼梦》故事展开最主要的场所,它该以怎样的面目呈现在读者面前呢?第十七回“透过贾政视角的大观园是写实的、静态的,我们读者这时看到的大观园就如同一幅中规中矩的工笔画”;第四十回刘姥姥“眼中看到的大观园,无一处不新奇,大观园变成了游乐园,如同哈哈镜中折射出来的夸大了数倍的景物”,作者巧妙地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多层次的、全息的大观园。另一方面,“太虚幻境跟大观园互相对照,有非常丰富的象征意义,如太虚幻境的十二支《红楼梦》曲子,也是大观园十二钗的命运。整个构架非常恢宏。”太虚幻境缥缈难觅,可是甫一出现,就将大观园中人物的命运昭示;大观园炫目登场,开始便是人间仙境,一步步走向荒芜衰败,最终落得个幽魂鬼域。第四十回和第一百零八回,曹雪芹以两场家宴,“用强烈的对比手法说尽了贾府及大观园的繁盛与衰落”。第二十八回宝玉初见蒋玉菡,二人互赠表记,一红一绿两条汗巾,等于“宝玉已经在无形中,替花袭人找到了她的归属”,到了百二十回,袭人出嫁,柔肠百结、几欲赴死,直到汗巾出现,方知前缘早定。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以后,叫晴雯给黛玉送去旧帕子,黛玉懂了,题诗藏之,后来黛玉翻检衣物时又见到了这几块手帕,直到九十七回“焚稿断痴情”,这手帕再度出现,付诸烈火,焚尽的不仅仅是黛玉对宝玉的情,更是黛玉的生命。当然,发现这些伏笔线索并非难事,白老师则能更进一步,从中了悟到蒋玉菡与花袭人是宝玉俗缘的体现,二人之结合是宝玉俗缘在世间的合璧;黛玉以情为精神信仰、以诗为感情指归,信仰幻灭,作为情感载体的诗没有存在的必要,作为情感主体的人也失去了生命的意义,终究只有“冷月葬诗魂”。种种这些伏笔线索在小说最后的收束也成为了白老师力赞后四十回的依据之一。
白老师自言“我感到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够读到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来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这部震古烁今的文学经典巨作”。他纯以小说艺术、美学观点来评价,充分肯定后四十回出自曹公之笔,且不以“庚辰本”为圭臬,而是仔细比较两个版本的得失,一一指出哪里的描述多了一句就不对了,哪里的对话少了一句“力量”就不够了。我想正因为白老师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他对文字“力量”的把握才能如此老辣。自然,这些体悟在以严谨为要义的学术研究中尚不足为凭,白老师也多次提及,整本小说不乏多处前后不符之处。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即有两处:其一,虽然白老师强调后面情节是“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写贾家之衰,自然笔调萧疏、气氛阴冷,大观园更是由人间仙境堕为幽魂鬼域。前八十回虽未讳言鬼神,有太虚幻境的出现,有秦可卿托梦劝诫王熙凤,有熙凤、宝玉“逢五鬼”,但作者描写诸般情节时终究是藏了一笔;后四十回中“月夜感幽魂”、“潇湘闻鬼哭”、可卿指导鸳鸯自杀等等情节则未免笔锋太露。其二,后文叙述时几度出现“此是后话”,以此语来调整行文节奏并实现场景的时空转换,但此种笔法未见于前文。白先生之说,我们可做一家之言观,而白先生这种对小说的深切体悟则绝对是我们阅读时所应追寻的,其实不只是阅读,我们如将《红楼梦》之文本、白老师之赏读以及白老师之小说放在一起详加参悟,甚至可以将其视为小说创作的“教科书”。
《红楼梦》到底表现出何种人生哲学?一方面《红楼梦》可以看作宝玉的《佛陀传》,最终宝玉出家,留下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另一方面,宝玉给贾家留下了一个功名,给妻子宝钗留下一个孩子,给俗缘牵绊的袭人留下一个归宿,他把儒家道统中该尽的义务都尽到了,自身成佛亦不忘众生。白老师谓“怎么样将深刻的哲学思想用最具体的人生故事呈现出来,这就是《红楼梦》伟大的地方。《红楼梦》将中国人的哲学,儒、佛与道,所涉及的入世与出世的纠结,以最动人的故事说了出来”。其实这一点,在白先勇先生的小说作品中也得以体现,无论“台北人”还是“纽约客”,在世事动荡之下,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选择,白先生笔端流露,或许有情感倾向,但并没有是非的臧否,有的是冷眼看众生各自修持。(作者为叶嘉莹先生学生,全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