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传说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被认为是中国古代一位男士能够享受的至高幸福,但如果把两大幸事都推到极致的话,就变成今人熟知的“状元驸马”传说。在民间戏曲里,状元总是标配一位公主,而皇帝也一定总有个女儿要嫁给状元。从脍炙人口的包公戏《铡美案》到绍剧《状元打更》,还有那出女扮男装令人啼笑皆非的《女驸马》,无论是一段佳话还是一场孽缘,民间似乎非常愿意将状元和公主撮合在一起。
但这种小说戏曲宣扬的“状元驸马”故事,更大程度上只能是一个传说。真正的历史上,状元成为驸马的个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唐朝会昌二年(842年)的状元郑颢。郑颢是宰相郑絪之孙,可以说是门阀高第,当“尚文学,尤重科名”的唐宣宗命宰相白敏中为万寿公主选婿时,白敏中立刻推荐了当时已经是起居郎的郑颢。按照人之常情,郑颢应该对这桩皇帝恩赐的婚姻感恩戴德才是,但郑颢却非常反感这桩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婚姻,他本来已经与来自另一个世家大族的卢氏订婚,“行至郑州,堂帖追还”,不得不转而接受皇帝旨意,与万寿公主成婚。
郑颢的不情不愿有道理的,即使到了晚唐时期,世家大族的影响仍然很大,不仅累世在朝中占据高位,更通过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势力,因此与世家大族结合乃是为了长远打算。与之相比,天子之家虽然尊贵无比,但是在世家门阀的势力面前仍然有一种暴发户的自卑感。唐朝士人也纷纷以与世家联姻为荣,并不以与皇族有戚为傲,更何况公主出身尊贵,娇生惯养,难以侍奉。《锦绣万花谷》记载,万寿公主下嫁郑颢后,“主每进见,帝必谆勉笃诲曰:‘无鄙夫家,无忤时事。’又曰:‘太平、安乐之祸不可不戒。’”女儿每次进见,都被父皇如此训诫,可以想见状元驸马与公主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一个细节足以暴露出郑颢与万寿公主之间的紧张关系:郑颢的弟弟身患危疾,皇帝遣使询问,得知万寿公主竟然在慈恩寺看戏,得知此事的皇帝大怒,“亟召公主入宫,立之阶下”,叹道:“我怪士大夫不欲与我家为婚,良有以也!”对公主厉声切责。公主如此侍夫,郑颢自然也心怀怨愤,但他无法向公主发泄,只好将怨怒发泄到保媒拉纤的宰相白敏中身上,“甚衔之,由是数毁敏中于上”。
未能复制的爱
历史上唯一一桩状元驸马的故事,就这样以一对怨偶的互相嫌憎告终。有了这种前例,也难怪自此以后,状元驸马的故事只能出现在戏曲和小说中,却难以再现。事有凑巧,宋朝险些出现了第二位状元附马,但根据《宋季三朝政要》所记,这一次不是状元嫌弃公主,而是公主嫌弃状元。
原来,南宋理宗在位近四十年,没有儿子,他最宠爱的贾贵妃为其生有一女,即瑞国公主。开庆元年(1259年),皇帝和后宫都忙着为瑞国公主的婚姻之事张罗,权臣丁大全企图捞取政治资本,想让投靠自己的举子周震炎成为科考状元,再给他弄个驸马,这样既可以给周一点甜头,又可以好好地利用他,将来自己成了皇帝女婿的大恩人,地位自然更稳固了。于是,丁大全先是用种种手段让周震炎通过省试,接着是偷出殿试题,让周预先拟好腹稿,考过之后,则极力赞扬周的殿试文章,让周当上状元。周的籍贯是太平州(今安徽当涂),丁大全也利用起来,大造“太平状元”之论,让理宗很是高兴,觉得这是好兆头。于是,选状元做驸马的事,也就成了定局。
选状元驸马,公主是知道的,她自然要设法了解这个未来丈夫的各方面情况,特别是想在成亲之前一睹这位状元公的风采。在周震炎照惯例代表全体新进士进宫谢恩那天,瑞国公主就特地躲在屏风后面窥看。这一窥看不打紧,回后宫之后,公主的嘴就高高地噘起来了,一脸的不高兴。原来,周震炎已年近而立,属于成熟型的帅哥,而公主才十五六岁,年龄几乎相差一倍,而且状元公的身材、长相、风貌都不是公主喜欢的类型。这倒是丁大全没有意料到的,他始终按照自己的审美喜好去选择目标,以为自己这个老头子觉得美的,小女孩也一定觉得美。对审美心理缺乏了解的丁大全,从来没有想过事先研究一下公主喜欢哪一型的美男。
宋理宗是个没主见的人,加之爱女心切,当然就不好勉强,招状元驸马之事就这样悄悄作罢了。周震炎当驸马的美梦破灭了。更糟的是,这年十月,丁大全因恶贯满盈,终于被人弹劾而罢职,周状元不免被人指为谄附权奸,也受到了重罚,状元头衔被褫夺,降为最末一名,死于贬官途中。
不过即使公主愿意,那些状元郎们也未必肯娶皇亲为妻,因为这会影响自己日后的发展。鉴于汉唐外戚专权之祸,宋朝奉行“避亲制度”,一旦成为驸马,就会被归为外戚,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使、侍从官、尚书、郡守等有实权的高官要职全都与自己绝缘了。而明清两代更是威福皆出于上,无论外戚还是皇族都严加戒备,厚禄奉养,但不给任何事权,以免起权力觊觎之心。而状元是科考中的佼佼者,是天子门生,皇帝将来可能会重用之人,自然不会让儿女私情捆住手脚,除非皇帝想削弱某人权力,才会将公主嫁至其家,让其断了权力之想。清朝乾隆皇帝虽然宠信权臣和珅,却将最宠爱的和孝公主嫁给其子丰绅殷德,其隐含的寓意即在此中——权力到你为止,不可再传给下一代。状元亦如此,荣耀仅及于己身,子孙若要上进,只能亲自来考场上比试,争夺功名了。
状元的终局
对热衷科举的人来说,状元是个梦想,但对美梦成真的人来说,状元又是过去的荣耀,既无法给自己的将来提供承诺,更无法传及子孙。随着科举制度的衰败,连新科状元的荣典也消失殆尽,早年状元能在皇帝赏赐的恩荣宴上尝遍“奇珍异味,极天厨之馔”,而1904年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殿试后的恩荣宴,却是草草了事:“果肴皆出装饰,粗瓷竹箸,十余席罗列堂下东西,形式极为简陋,读卷大臣执事各官亦无至者,除一甲三名外,其余二工甲进士寥寥无几,是日派恭亲王为主席,到时进礼部大堂倥偬一坐,诸进士谢恩后,亲王即起立出门。……诸人随亲王甫离席行,堂役闲人争进,将宴席之盘、碗、杯、着抢夺一空,瓷器堕地声,笑语喧哗声,轰然纷乱,亦鹿鸣之抢宴相同。”
尽管状元未必与将来的仕途有必然联系,但科举本身都衰落至此,那么状元的身价也随之一落千丈。被称为“第一人中最后人”的末代状元刘春霖所获得的只有咨政院议员、记名福建提学使、直隶法政学校提调、北洋师范学校监督之类闲职,后来的民国政府不再举办科举考试,自然也不再有状元的名号,他只能靠大总统府内史、总统府秘书帮办兼代秘书厅厅长这类闲差从事文字应酬工作,授馆卖字成了这位末代状元晚年的主要收入。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流亡天津外国租界的刘春霖闻听北平遭受日军蹂躏的消息,潸然泪下:“京城父老惨遭蹂躏,我却当了逃兵,愧对先祖之训导。”1942年1月18日早晨,家人没有看到刘春霖像往常一样起床散步,进屋一看,才知道他已经因心脏病猝发在睡梦中安然而逝,状元的故事也就此画上了最终的句号。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2017年6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