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硕士时,我听教现代文学的教授讲过一句话,印象很深,他说“本质上五四的文学都是青春文学”。“青春文学”这个词,是当代的说法。近来已经少有人这么说了,年轻人写写东西被视为十分寻常的事,网络时代里更是不稀奇,人人都可以是“自媒体”。我还记得我们在课堂上讨论《雷雨》,老师还说,你们留意一下周萍的年纪,他很有可能是参加过五四运动之后回来和他的继母蘩漪相爱的。
《雷雨》是一个很有趣的文本,一直被作为舞台典范。但二零一四年,《雷雨》的公益场演出却遭到了学生观众的笑场。我听一位沪剧演员说起这件事,“他们讲话的节奏已经适应不了现在的年轻人了”。《雷雨》也是沪剧传统剧目,我从小看到大,有很深的感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心中的蘩漪就是马莉莉,四凤就是茅善玉。成年以后,看了两遍茅善玉版的蘩漪,总有一种四凤穿越的感觉。有趣的是,听说后来甚至相当长一段时期,戏剧学院就是按照《雷雨》的演员人设招生的,周朴园、周萍、周冲,鲁侍萍、蘩漪、四凤,男女都是老中青三代,仿佛京剧里的老生青衣小生花旦,是一种传统,《雷雨》是许多班级的毕业大戏。可是戏剧学院招生的老师说,如今全变了,因为招生时找来的就都是周萍四凤,半个班周萍半个班四凤,小品都没法排。
时代似乎给“那年的青春”出了很多难题。但这种“难”也并非当下才有的困境。开年里回上海看了一场大戏,越剧《甄嬛》,没想到意外的好。从漫长的电视剧浓缩到五个小时的舞台表演,令各怀鬼胎又陷入宿命的角色们有了一点“群鬼”的现代意味,比电视剧要反讽得多。易卜生笔下阿尔文夫人说的话,“我眼前好像就有一群鬼。我几乎觉得咱们都是鬼……不但咱们从祖宗手里承受下来的东西在咱们身上又出现,并且各式各样陈旧腐朽的思想和信仰也在咱们心里作怪。那些老东西早已经失去了力量,可是还是死缠着咱们不放手。”字字句句都带着沈痛,一百多年后来看依然醍醐灌顶。
记得老舍曾经专门为巴金的《电》写过一篇书评,说:“这篇不甚长的东西——《电》——像水晶一般地明透,而显得太明透了。这里的男女太简单了,太可爱了,可这毛病都坏在‘太’上。这篇作品没有阴影、没有深浅、除了说它是个理想,简直没法子形容它。他的笔不弱,透明到底;可是,我真希望他再让步一些,把雪里搀上点泥。”相反的是,越剧《甄嬛》的青春性,也许是从“雪中搀泥”之外,那些年轻的生命自觉多了不少取舍的早慧。成年人都了解,早慧未必是好事,早早的牺牲虽然是永恒动人的,早慧却如风驰电掣,各自上车的狠心、理性,是对于光明路的失信,是对于脚下尘、断肠人的熟视无睹。有趣的是,如今的年轻人的确就是这个样子的。犹如《后西游记》中被野狐禅掳去的上善国皇太后,日日念经渴望成佛,把自家佛楼叫做“待度楼”,后唐长老劝她“佛即是心、心即是佛,要待谁度?这待度楼贫僧与你改作自度楼。”死缠的“老东西”依然在,但待度到自度的调节,却是又一代人的青春了。
青春则必然有其“明透”的地方,也有其破坏性。但终究是可爱的。这种可爱又是站在可爱对面的那个阴影所欣赏的。它可能像一个失恋的人终于想起了一个失过恋的人,或一个因为声带感染而暂时失声的人想到了那些永远无法发声的人,充满经验的悬置,以及这种偶然的领悟所带来的同情与联想。
故而看到越剧《甄嬛》时的感动,是远远超过电视剧专为广告而服务的策略性跌宕。因为我似乎看到了一种深情的“太简单”,以及简单的“太紊乱”,都是久违的。是离奇的忧虑,被危机推着走,又松弛地做着“待度”的浅梦。正如舞台上“人生最苦痛处”的《雷雨》与台下朗朗笑声的对峙,没有任何外力的干预,却是光阴、是过往无尽年轻的生命、是新的青春的不理解。
是萧萧杨柳,漫漫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