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今年整个夏天几乎就没有遇过几次台风。我有天在新闻里听说，去年的“苏迪勒”强台风害温泉乡乌来严重受损，到如今终于修复六成，才顿感又一年流逝。我还记得“苏迪勒”过境时，刚好也是中元节前后，楼下的道场在雨中凄凄凉凉做法事，挂着一些祝福的话语，有一则是“风调雨顺”，看得令人心有戚戚。今年则要温暖热闹多了。

　　这几年来，我最期待的电视广告，就是中元普渡日的台湾全联超市。今年的全联大叔在影片里说，“每年农历七月，有许多朋友，需要大家的关怀，这对情侣，无家可归，他们正等待温饱。这位妈妈，舍不得孩子饿肚子。坐在我旁边的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好东西了。不管你有没有感受到，只要存好心备好料，你的爱心就是在为他们做好事。”我想有一天我离开这里，我会怀念这种民间的、集体的绮语。因为他们令我想起童年里的外婆，每年都那么热情地要全家人聚会做“七月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日子。但看她的表情，一定是个温暖的节日。长大以后才知道，对老人来说，每一个聚会，哪怕捆绑着年轻人眼中匪夷所思的“由头”，都是值得大操大办的，因为它指向团圆。然而“时空阻隔，岂止长路迢迢”。

　　最忙的时间里，还是抽时间去看了是枝裕和的新片《比海还深》。阿部宽饰演的20年前得过一个小文学奖的落魄作家，连哄带骗地让前妻、小儿子在一个台风天里到奶奶家拜访。早就破碎的大小家庭，因为天气不佳而尴尬地团圆在一起。但老人却很高兴。树木希林扮演的奶奶从冰箱里挖出冰了好久的咖喱煮饭……又为孙子放热水洗澡，就是为了能暂时留住这些可能已经不常常是“亲人”的“亲人”。小孙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彩票来问奶奶，是不是真的中奖了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奶奶说：“应该是吧。”孙子说：“那我想要买一个很大的房子，再和奶奶住在一起。”

　　影片里有一个镜头是一家三口在大风大雨里找丢失的彩票，像在找一个渺茫的团圆的希望。是枝裕和想要说的故事是“我们都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大人。”

　　影片中萦绕着不那么沉重的哀愁，与日复一日清醒又失落的自省。落魄作家在征信社做着不体面的偷拍工作，他的客户有年轻人，对他说“我长大后可不会成为你这样的大人”，也有对婚姻充满嘲讽的妇女，对他说“我的人生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呢？”作家把这句话记下来贴在家中的墙上。他已经把大部分美好人生丢掉了，仅有的几次因为思念跟踪，还在厕所中和小儿子打个招呼，儿子特地绕回来问他：“爸爸，钱的事你还有问题吗？”如果不是刚好袭来的巨大台风，那么大的离散，又怎么能实现那么小的团圆。岁月荏苒，能不能实现自己已不怎么重要了，人生渐渐表现为一种可以接受的失败，但时不时有这样一场世故的台风该有多好呢。

　　我的老师许晖林曾在一篇写作清代望远镜的文章里引了阮元的诗，有一句话我十分喜欢，“吾从四十万里外，多加明月三分秋。”月亮本来遥远，却因为科学的进步好像变得更容易接近了。老师因此写“传统抒情话语因为西方科学知识传入而面貌改变了的月亮所遭遇的困境”。“月亮所遭遇的困境”，是我师借《泣红亭》说事。然而，像很多事。

　　又一年中秋要来。这可能是我在台北度过的第六个中秋，这一切似乎也不是精打细算好的，充满了“被推着走”的命运之力。我的人生也渐渐地和诗里的、电影里越来越多的故事互文起来。一切就如《西游补》中刘伯钦所说：“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就像无论时代怎么改变，技术的镜花水月，流行歌里无悬念的苦楚，都没办法去自觉地“救苦救难”、走向小径分岔的花园。科学真厉害，令月亮越来越近，也改不了“故乡明”的幻觉。离散再有条有理，也比不过荒谬的一场团圆饭里，窃窃发笑的热气。

　　吾从四十万里外，多加明月三分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