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上哥本哈根街头的刹那间,我头一次感到黑夜给人带来的舒畅体验。这种舒畅,实在难以言说,舒服极了。
6月的北欧,将近白夜,天黑得越来越晚。在芬兰图尔库,我们曾站在一座大钟底下摄影留念。画面中天亮着,而钟摆指着11点半,已近午夜。拍这张照片是想证明:我们与白夜近在咫尺。
从芬兰到瑞典再到挪威,游历近半个月后,我们来到丹麦的哥本哈根。
晚饭后从宾馆出来,发现天色竟然黑了,当时是10点。晚上天黑,本属正常天象,却让我们大感惊喜。原来之前每到晚上,天虽然亮着,人也醒着,头脑却昏沉沉的,像蒙着一层雾,很不舒畅。哥本哈根在北欧南部,因此天黑得早。这一两小时的入夜“时差”,没想到给人的感受带来那么大的差别。走上街头,就像进入氧吧一样,浑身有说不出的舒服。
我们走进老城步行街。这一带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房,外墙都是石块,厚实的墙体以及高大沉重的门和窗,显示住家旧时的殷实富足和沿袭至今平和安详的生活。街道不宽,路面铺的都是石板,刚容两辆马车插身而过。
转过拐角,忽闻提琴声扑面而来。是老房里有人拉琴?循声往前,琴声越来越响。再转,只见前面幽暗处,两个人影正在路边拉琴。巴赫的小提琴二重奏,d小调,我熟悉的乐曲。
拉琴的是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路边空无一人,我不禁停住脚步,远远观望,怕影响他们。凭直觉,我觉得两人的专业水准很高,那琴声实在太规整了。一弓接着一弓,干干净净。一句接着一句,两个声部衔接得天衣无缝。看上去两人像找了个空旷处在对天演奏,周围的石墙把琴声反射在周围空间,奇妙无比。而他们似乎并没有因为是在街上而让琴声有丝毫的随意放任。
我屏息移步至前,却大吃一惊,原来在他们脚下,当街放着一个纸盒。是卖艺?我几乎不敢想象。在欧洲,虽然常有人拉琴卖艺,但这样的高水平还没见过。何况又是在这空无一人的深夜街头。
一曲结束,他们停了下来。这让我这个唯一的听众反倒不自在了。总该表示一些什么吧?我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硬币,躬身放入纸盒。心里却觉得把他们当作乞讨,有点歉意。而他们竟全无表示,甚至没看我一眼,又开始了第二曲,维瓦尔第《四季》的第一乐章《春》。
完全是背谱演奏,娴熟而自信。琴声完美无缺,没有丝毫的犹豫。这时我稍微安心些,至少他们不在意我的施舍举动。他们就像音乐会上一曲接一曲一样,我这个听众的存在与他们完全无关。
《四季》又结束了,我再次陷入不自在,因为口袋里已经空了。而他们的演奏再次让我激动不已,我不禁鼓起掌来。不料此时男提琴家转身朝我欠身鞠了一躬,很快又架起琴身,重又开始了巴赫的“d小调”。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场景,两位音乐家面对唯一的听众,在哥本哈根的街头演奏巴赫。多少世纪以来,巴赫一直以最质朴的音乐思想和非凡的表现力,被人视为音乐家的上帝。即便是在伦敦巴黎那样的大都市音乐会上,上演巴赫的曲目也是与最严肃的音乐态度连在一起的。而这两位音乐家在街头演奏巴赫,对我的施舍毫不在意,而对我的掌声却表示感谢。这是真正的音乐家。我并不以为他们的举动是对巴赫的亵渎,是他们将巴赫从天上带到了人间。
回上海后与大提琴家王健说起此事,王健断定那两人是专业音乐家。他说,多数欧洲音乐家其实并不富有,他们很可能会上街拉琴,但他们对音乐的态度并不因此放松。这让我十分感慨。我想:让我们的音乐家这样上街拉琴是不可想象的,而他们在舞台上的表现未必就比那两位精彩。究竟怎样才算保持音乐的尊严,看来音乐家之间有不同理念。
法国乡村的群山,在半个月亮的下面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