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前的上海,一直隶属于江苏,江苏大半在长江北,北方面条自然影响上海,但已是强弩之末。面条,到了上海只是点心。上海饮食店,面条与点心归于一类,统称“面点”。上海人吃面往往是“换口味”,所以“味道”在上海话里读“面道”。
上海人以苏州面为上,讲究浇头,有腰花、猪肝、鳝糊、虾仁。山西路上的沧浪亭,一张塑封食单,密密麻麻的菜名,一碗面像个托,承载着各色菜肴,具体而微。菜的卤汁味道都聚落汤里。如果说,北方人在乎面的韧劲,那么上海人更讲究卤面的汤。不信?上海面分两类:炒面、汤面,大多数是汤面。好比天下只有两类人:好人、坏人,大多数是好人。老上海讲究“宽汤面”:面碗开口喇叭花!一片汪洋,足以横卧一根葱。牛皮哄哄、振臂高呼:青龙过海。上海人吃面,汤很关键,面条,垫饥而已。减肥女人,末了,将面条撇在碗沿上方,筷子隔着:滗干,低头扶碗吮汤。与北方朋友干杯:“啥也不用说了,都在酒里。”在上海吃面,啥也别问了,都在汤里。有什么浇头,就有什么面汤。
上海本帮面,与苏州面大同小异,色重而已!最常见的红汤宽面,地位不高:酒水楼里的点心、点心店里的一味。所以浇头往往是熏鱼、肚片之流下脚料、冷盆货。还有光面,酒足饭饱后,剩菜斜盆倾入,就是什锦浇头!此时的面,涮盘扫帚!凑成一碗烂污三鲜。苏州的面则不同,专业化:在面馆里卖面,比如朱鸿兴、沧浪亭。那里的浇头,不是饭菜之余、冷盘之流,大师傅立灶持勺特制。有段时间,我喜欢吴越人家的黄鱼煨面,汤汁微白,汤浓味厚。尤其鱼片微卷,如玉兰片,一瓣瓣,肉质紧而滑,齿间有物,货真价实。那一撮咸菜屑,一耸青峰,宛若盆景。每每到市里办完事,不肯回家,去逛书店。翻杂书不假,混时间是真,等到饭市,弯到隔壁面馆小酌。开裆裤朋友有点儿嘲:“阿哥,侬上去了。”吃面放黄鱼,吃饭就要放黄金了!
同样面食,就价位而言,苏州面,面包价;本帮面,馒头价。光面属于淡馒头,浇头面等于肉馒头,好比白粽蘸白糖。同样浇头面,苏州面就是85°C,猪头肉卖出叉烧价钿,这就是档次!
但本帮面实惠,价位低廉,可入千家万户。墙角路边露天摊,扯张帆布棚,或者弄堂口凹处,就可能有个酒菜兼面点的小铺,雪飘黄昏,裹大衣而入,上海面:面条在碗里,浇头在碟里,最后合二为一。先上浇头,再烫一铅壶黄酒,一人向隅,檐下独酌,这也叫“做人”。兴高采烈时,左腿叠着右腿,手指击打着膝盖,随着半导体里的戏曲调头,摇头晃脑,吃吃停停,末了,“嗤”——仰面吮尽最后一滴,扭头高喝:“上面!”就是一碗光面,但白围单师傅不敢懈怠,出水面,笊篱里腾空跃起翻三翻,沥尽,甩尽,长筷撩起,挑入碗,一左一右,叠在碗里,顺势将断面掖入碗底。残剩的浇头,连同卤汁,卸入面碗里,这叫“过桥”。末了,大碗盖面,起身一个饱嗝,抬起长袖,一撸嘴,作开弓锯鼻端状,仿佛“射雕英雄”,迈步出门,“那雪正下得紧”,乘着酒兴,引吭高歌:“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搪瓷灯罩晃于风中,人影一长一短,忽东忽西,甩于壁上,斜于地下,一巷皮影。那时的我,无业兼单身,落魄兼创业,偶有微醺,至今不忘。
面,平头百姓的快餐,如今越来越贵了,浇头从鳝丝、到黄鱼、到日本料理,居然鱼翅鲍鱼,一碗面“开出天价、吃穷一家”,老太婆叉八字开——瞎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