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将来有啥打算
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杏花大嬷也只好答应了。然而,只有她自己晓得,打从老东家信托她的那一刻起,仿佛鬼魂附了身,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苍天有眼,运道来了城墙挡不住!我到上海十几年为了什么?如今匣子落到了我手中,这么一大笔横财,几辈子也吃不完、用不尽……”
此刻,在N楼工房门外的甬道上,祖堃已帮弟弟搭好了帆布床,祖鸿就睡在这张帆布床上。甬道连着没遮没拦的阳台,偏偏遇到倒春寒非常冷,只好多加些被褥,忍一忍了。祖堃万分过意不去。门里,娇鹂安顿好了儿子,靠在床上结着绒线。祖堃望着天花板半天没吱声,一开口,便一本正经叮嘱妻子:“我可得先跟你打预防针。你待我好点差点都覅紧,待祖鸿一定要好;只要我们家里有吃的用的,全部拿出来让他吃、让他用,覅舍不得。我只有一个阿弟,现在住一起了,无论如何要待他好点……将来给他寻一个老婆,成个家,我当阿哥的也尽到责任了。”还拍胸脯说,反正自己赚得动,养他一个总养得起。娇鹂不乐意了,咕哝一句:“你这么说我不懂了,这些年钞票不都寄到乡下去的?”祖堃承认妻子说的都是事实,还一个劲唠叨着“可怜他从小没爹没娘,吃过多少苦!”娇鹂笑言:“吃苦吃苦,哪像你一直挂在嘴上?婆婆妈妈。”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句,还说着私密的话……娇鹂提醒丈夫小点声,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祖堃却说:“他还小,懂点啥啦?”正说着,窗外、门外不时传来西北风呜咽声,祖堃放心不下,便拿一条厚棉被,悄悄开门出去。
祖鸿一直无法入睡,偏偏门里面声响一阵接一阵灌入耳鼓。蓦地电灯亮了,他一阵慌乱,将被子蒙住了头。哥哥夹了一条棉被出来,边自语着帮弟弟盖上,还将空隙处用绒线衫塞紧。从阳台投射过来的霓虹,红红绿绿涂了一床,他心里有些迷乱,也不知睡了多久,早上忽被下面弄堂里倒马桶声、寻相骂声吵醒了。他听不懂上海话,正摸不着头脑,只见哥哥又来了,拾起了掉落的一件粗花呢大衣盖在他被子上,边俯身一连串地发问:“冷不冷?……还习惯么?”
由于超龄,无城市户口,没有学校肯收,祖鸿念高中的事一拖再拖。结果,祖堃虚报了年龄,总算进六十七中学的高中部当了插班生。拿到入学通知书,祖堃弟兄俩、娇鹂都很高兴,到老正兴去吃一顿。席上,祖堃大谈弟弟的学业、前程。菜是好菜,乳腐肉、炒秃肺、油爆虾、
草头圈子,红油赤酱美味可口,可娇鹂筷子碰不得,一碰就翻胃。心想,上月刚给家恕断了奶,难道跟着就有了?这样灵光?她怕扫了他们弟兄俩的兴致,不料扭头一口喷出来。祖堃见了,在妻子耳畔笑问:“有阿二头了?”她嘴上没言语,暗里却瞅准了丈夫的鞋尖一踩,示意他别瞎讲。哪知,这双棕黄锃亮的皮鞋没错是她丈夫的,可今天出门时,却穿在了他兄弟的脚上。祖鸿被踩了一脚,马上往回缩,不知如何是好。不经意间,发现嫂子襟前常挂着的渍痕不见了。从刚才哥嫂一来一回的情形看,他可以肯定,自己是被误踩了。
祖堃见妻子不声不响,晓得她怕难为情不愿说,便又兴冲冲地问祖鸿:“等高中毕业了,将来有啥打算?”不料祖鸿说:“早点寻份工作、赚钞票,这样哥哥嫂嫂就不用贴了。”祖堃深怪他:“眼光短浅,没出息。”可祖鸿却说:“我不想拖累你们家,一直吃白米饭。”祖堃恨兄弟胸无大志,忍不住说:“你想错了!阿哥为什么带你到上海?就为你前程着想,为你能出山!懂不懂?你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经济上不用你担心,阿哥养你!——好歹这点钞票还出得起!”祖鸿不忍违拗哥哥,这才表示要好好努力,将来上大学,祖堃高兴地说:“有志气就好!钞票覅担心,一天不工作,养你一天;一辈子不工作,养你一辈子!”
娇鹂听了连连冷笑。祖堃问:“难道我说错了?”她笑答:“那年我想出去找事做,你就说‘我养你’;现在祖鸿弟书还没念,就要他考大学,又要养他了。我问你:你养得起么?再说,要他横念书竖念书,有出息、有志气一大套,可你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至今连英文也没考出,药剂师执照几时能拿到?烧大炉烧到几时?”祖堃贼忒兮兮地笑笑,说:“你又来了!不急不急,日子还长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