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竟是一颗伊拉克蜜枣   

　　为了节省粮食，娇鹂也尽量少吃，可吃不饱奶水稀，阿三饿得嗷嗷叫。家里就这么一点粮食，但少有少的打算，娇鹂每天给每人都称好一份。平时，家里几乎天天用一口超大锅子煮稀粥，粥里夹着“解放菜”，菜皮难以下咽，倒是“黄狼南瓜”好吃多了——那时做“饭瓜面疙瘩”，特别好吃。烧菜的菜油全家一个月才四两，每趟烧菜，菜子油只能锅底搨一搨。煎过带鱼的残油也盛起来，拿来炒菜。

　　这天中午，母亲烧菜时才发觉没油了，又走不开，只好叫家恕去拷油。儿子刚走，娇鹂马上后悔起来，万一跌破了油瓶怎么办？连忙追着喊儿子，他早已一溜烟跑了。家恕见母亲千关照万关照，以为瞧他不起，分外的不服气。瓶口溢出油，滑叽叽的。他提醒自己当心点，可越是当心越容易出事，冷不丁，木屐板在弹硌路上一拌，瓶子跌碎了！母亲左等右等不来，一路找过去，正发现家恕坐在上街沿抹眼泪，地上汪着一摊油迹，连忙去捞，哪还捞得起？气得她脱下鞋底板，一路追打……

　　药厂大炉间，祖堃拿着长柄锹，对着红彤彤的炉口奋力铲煤。这份活体力消耗大，吃山芋饭根本不耐饥，肚子早就在唱“空城计”了。粮食不够，他就靠啃几口荞麦馒头，或用糠麸饼来充饥。有一次，不经意间路过一爿南货店，发现那里有售偌大的伊拉克蜜枣！一问，竟还不要购货券，天下哪有这般好事！自从有了这个宝贝，就不怕肚饥了。他还把宝贝带回家，自以为很稀奇，但娇鹂并不赞成给儿子多吃，因为吃多了要龋牙。

　　正吃得美滋滋，却不承想，突然一夜之间，外国蜜枣已悄然不见。祖堃不等下班，跑了几爿南货店，售货员回答都相当淡漠：“没有！”往四周一瞥，他发现伊拉克蜜枣的迷恋者竟还有不少呢。然而，不知为何，他们似乎都面露恐惧。从这爿小店出来，他骑车满大街找伊拉克蜜枣，可奇怪的是它竟绝迹了，南货店有人还没好气地嚷一声：“覅命啦？寻棺材困啊？”弄堂口有爿夫妻老婆店，他常到这里买烟，同这里的老太也熟。这爿店里，店主的儿子嘴里凸起一大块东西正在嚼着，吃得有滋有味，孙老太看了大吃一惊：“不许他吃！吃了赶快吐出来！”于是，他母亲遵命往那小嘴里又挖又掏，好不容易掏出了，然后朝她婆婆面前手一摊。祖堃一看，竟是一颗伊拉克蜜枣!忙问了问，阿奶回答说：“喏！发肝炎，还不就是吃了伊拉克蜜枣？”她媳妇却持有异议，说：“……是吃了‘古巴砂’，好像砂糖里面带肝炎菌。”她婆婆反问：“那为什么全上海都不许卖伊拉克蜜枣了，‘古巴砂’哪能不收进去？”婆媳俩一拳来一脚去，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可祖堃听了心里发怵，越想越后怕。再往四周瞧瞧，马路上，的确有不少人大热天却戴着纱布口罩。来到医院特设的肝病门诊附近，见那里排队看病的人，脸色个个蜡黄。祖堃仍不死心，还想去问个究竟：是不是吃了伊拉克蜜枣？却怎么也开不出口，正在犹犹豫豫，对面一张黄胖脸突然打了个响喷嚏，吓得祖堃逃避不及，连忙蹬车而去。穿过北四川路桥，前面邮政总局廊柱下有一长排报廊，他翻身下车，从人们挤挤挨挨的肩胛缝里，盯着一张张报纸细看。可看来看去，也没见什么疫情公告，总算吃了定心丸。一高兴，嘴里不由哼起了绍班：“啊呀娘啊，到如今还要受什么爵禄做什么官……”工房里，娇鹂正在给阿三喂奶，见丈夫如此高兴，问他是不是饭盒里有块红烧肉？家恕家孝听到有红烧肉带回来了，都从外面奔进来，但扒开铝制饭盒子一看，里面空的。母亲不忍心让孩子失望，安慰说：“今天是你阿爸生日……”孩子一听，便知道晚上有白米饭吃了。

　　烧晚饭时，祖堃把伊拉克蜜枣、黄疸肝炎的事向妻子讲了，最后是虚惊一场，他们才释然。妻子一面告诉，祖鸿临出门说：“夜饭不回来吃了。”祖堃闻此，晓得弟弟此言大有深意，立刻面露喜色。最近一段时间，祖鸿常常往洪福里钻，那里有他一位高中的女同学。可每每问起这事，他总不置可否，既不承认，也不反对。饭后，娇鹂拿一把蒲扇，像赶鸭子一般，把孩子们赶到阁楼上睡觉。因为摆平了不容易饿。娇鹂拿蒲扇扇着，一面讲故事。阁楼越来越小了，满床都是脚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