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种麦区,都是麦制品,欧洲是面包,中国是面条。面包讲究松软,追求通胀,面条讲究韧紧,追求通缩。面条的妙处就在于韧的“劲道”
长江,以南产稻,以北产麦,南方吃米饭,北方吃面食。山西人见面,好问:“吃食了吗?”食谐音“屎”,不免一愣。食,面食也,非屎也。在北方,面条是主食,朋友请客,最后赏米饭,那是见外,你这个南方人依旧“门外客”,倘若垫饥的是面条,那么就把你当朋友。北方是“无酒不成席,无面不成欢”,酒后不来碗面条或水饺,睡觉不踏实。好比婚后没孩子,总缺了些什么,心里落得慌!
山东水饺,山西面条。水饺靠馅子,面条靠面筋。也许西北更寒,成熟期更长,那里的麦制成的面更韧。
西北的面店,门帘很小,当街支锅,蹲在门外,沸水鼓泡,蒸汽腾腾,人隐于后,半遮半掩,云里雾里,忽而露出你的鼻子,忽而淹没你的眼睛,不断变幻歪曲。锅旁是面案,远远地,白围单的师傅,低头、撒粉、揉面,踮起脚尖,落下脚跟,捺下面团、翻起面皮,左肩高、右肩低,不抬头、不看街,反复揉、下死力,看出力,面团泛起油亮的润泽,面劲出来了!忽然街坊有事找,临走前,习惯往面团上拍上一巴掌,烙下五个手印,慢慢鼓起抚平指痕。这样的面条,入口可嚼,不粘牙齿、不嵌牙缝,上海话:韧绞绞。
三十年前去山西,见师傅“啪——”一摊面扣在剃须刀刮净的光头上,手臂近耳、手掌过顶,飞刃削面,有的左右开弓,一片片,远远的,飞跃而去,滑翔入锅,只荡开涟漪,未溅起水星,那就是刀削面,一片片的,宽窄不一,凹凸不平,入口丘陵状,特别有嚼头。
三十年后,在浦东,特别是联洋社区,集中了各地精英,那里外地人比上海人多,各地风味尾随而至,荟萃一街,我称之为各地饮食公司的“驻沪办”。山西面馆有好几家,但锅不能放在门外,城管要管你,这就是都市与城镇的区别,变通的方法,店堂内开明档:隔着玻璃看见冒泡、冒烟的大面锅,还有大锅盖,翻过来,盛一盘蚊香盘的面条,锅与盖之间,永远横一线、粗粗的,面条!师傅居间扯线,从锅盖往锅里送,双手一扯一扯地送,就像布店伙计三尺一扯。我猜想师傅在数,多少尺是二两、掐断,多少尺是三两、掐断,一碗面就是一根不断的面,招牌:山西一根面馆。
从山西再往西就是兰州,兰州拉面与山西面条似是而非,也是面案当街,当街揉,有客要,拧下一面团,双臂伸展,一次抻缩,扯出无数缕,再次抻缩,散出一倍缕,一遍遍扯,就是一倍倍增加,最后扯出千丝万缕。双臂一伸一收,面线上串下跳,似波涛汹涌。直臂挺胸,丝缕横于胸前、悬于双臂间,频如弦颤。手腕一抖,上甩下摔:高于头、低于胸,当空抻、当街舞,仿佛五线谱在咆哮,扯都扯不平,更紧更韧,细细的,油闪闪,双臂一拢,面线盘腿旋下,入锅就熟,撩起一翻,沥尽水渍,搁在海碗里,悬在宽汤里,居中隆起一撮,食者出门接个手机,再回到桌前,汤不浊、面不烂,清澈见底,这就是回民的绝技:牛肉面成了牛拉面,有的是韧劲。我喜欢去戴着白帽子的回民拉面馆吃拉面,不仅干净,而且味正,一碗鲜香,不浊不荤,清澈见底,连个油星花儿都没有。撒一撮葱花,漂在汤面,浮而不坠,卧似夏日荷塘,色如青葱岁月。
冬天,尤其三九严寒,临近年关,出差西北,孤寂一人,面馆就是家,一碗面下肚,周身热乎乎的,北方“冬三宝”:毛裤、姜汤、热汤面。
山西一根面,越拉越长;兰州拉面,越扯越多。汉民有言:瞎扯,指话越扯越多,与面条异曲同工:越扯越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