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喜欢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考我们,爸爸好诙谐,回答这类问题,有时不能按常规。一次晚饭后,他说考考你们,你们认识的同学家长中谁最有文化啊?
大弟说我们班小牛妈妈最有文化,她戴的眼镜片比酒瓶底还要厚。大家一听笑了起来,因为小牛妈妈是天生近视眼,又是个不识字的体力劳动者。
爸爸跟着笑了一会,严肃起来,他说我也认为小牛妈妈很有文化,当然不是她的近视眼。于是爸爸跟我们说了一件事。刚才他下班路上,看见小牛妈妈蹲在小石桥上,把病家倒在桥中央的一摊药渣,用手一捧一捧搬到她的劳动车上。爸爸看得感动,和她聊了起来。她说,药渣倒在桥中央,行人怕踏了沾晦气,都避着走,不当心掉到河里就糟了,真要是闯了祸,那病家作了孽,心里也不会好过,毛病还会好吗……
爸爸说,你们看,小牛妈妈多有文化呀,她处处为别人考虑,不迷信不怕沾晦气,即使对做错事的人,也不出恶言责骂……在爸爸的启发下,我们明白了“文化”两个字其实有很多内容,由此也想起小牛妈妈“有文化”的很多事。
小牛一家是我们村里最穷的一户。小牛妈妈很早死了丈夫,带着两个孩子从外乡来此地租房落户。虽然穷,两个孩子满身补丁,却被妈妈缝补浆洗得干干净净,也被妈妈教育得懂道理有志气,不轻易接受别人的馈赠,哪怕是一支铅笔。兄弟俩一放暑假就去割猪草,卖给公社里,攒几个钱,为自己添置学习用品。妈妈也说,这个女人真是明事理,向人借了钱,说好几时还只有早不会晚,有时还要送上一点自己做的咸菜萝卜干。我们还讲起一件事。有一次小牛哥俩去捡煤渣,误了上课时间,干脆逃了学。他妈妈知道了,吃晚饭时,把锅里的饭全分给了兄弟俩,自己却不吃。哥俩叫妈妈吃饭,妈妈说,我没脸吃呀,让你们为了家里,误了读书,将来怕也要像我一样拉劳动车了……这番话让哥俩哭了起来,保证今后好好读书,不再让妈妈操心。这一晚,谈论“小牛妈妈有文化”的话题后,我们也开始了对小牛妈妈的关注和敬重。
后来又知道了她的故事。小牛哥俩越长越大时,妈妈的体力也越来越差,负担越来越重。在她四十多岁时,嫁给了村里一位麻子光棍。虽是麻脸,却有裁缝手艺。结婚前,她把哥俩叫到跟前问,今后叫他叔叔还是爸爸呢?哥哥说,我们已经很多年没叫过爸爸了,还是叫叔叔吧。小牛妈妈说,好吧,那就叫叔叔吧。在裁缝六十岁生日的前夕,小牛妈妈找哥俩谈了话,说到继父的不容易。第二天,她为老伴精心做了几个菜,全家团坐,开席前,兄弟俩举着酒杯,突然跪在继父跟前,一声“谢谢爸爸养育之恩”,弄得老裁缝涕泪交加。
后来,我们村拆迁了,大家散居各处,也就失去这家人信息了。前年大弟去北京出差,邂逅了几十年未遇的小牛。小牛已是一家大公司的总裁,小牛的哥哥也成了教授。小牛的妈妈和老裁缝还健在,和小牛住一起。提起继父,小牛一口一声“我爸”。
现在听到媒体上讨论有文化、没文化、富人和穷人这样的话题时,我常会想起小牛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