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旬到上海岳家省亲,正好赶上了屡创纪录的酷暑一周。而我依然顶着40.8摄氏度的历史新高,在蒸笼似的桑拿天里大汗淋漓,满心期待地前往复旦第九宿舍,一访久仰多年的陆谷孙老教授。
我与陆老相差一个世代,和他在微博上结缘,曾向他求证过他名字里gǔ的原字,才得知他早期的证件上写的是稻穀的“穀”,而不是汉字简化后山谷的“谷”。我也曾透过微博与陆老有过翻译的互动与交流,觉得他虚怀若谷,是位谦谦君子,峥峥智者。
陆老在大陆英语界的地位崇隆,其名声之大,即使隔着台湾海峡,在宝岛也是如雷贯耳。我最初只知道他主编过划时代的词典巨著《英汉大词典》,后来才逐渐获悉他著作等身,在莎士比亚、中英翻译、英美文学各方面也都有着卓越的贡献。
我原本盼望能在学术会议上一睹陆老的丰采,奈何他长久以来潜心著作,致力学术,对此类活动一向敬谢不敏。五月在洛阳有个全国性的双语词典学术研讨会,他破例受邀参加,发表专题演讲,成为会场唯一的亮点,而我却因为台胞的身份问题而被主办单位婉拒在外,与陆老失之交臂,深感扼腕。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内人来自上海,暑假又同她返沪,她建议我主动联系,登门造访。于是我便透过多年旧识、复旦大学外文学院副院长高永伟教授的安排,带着甫出版的拙作《不知汉斋》与台北知名的伴手礼凤梨酥,在震天响的蝉鸣声中钻进林荫蔽天的复旦第九宿舍。
出来应门的陆老笑容灿烂,与照片上严肃的面容迥然不同。他紧紧握住我们的手,热情地表达欢迎,说外面热要我们赶紧进门。他看我们一行人都挥汗如雨,平日不开空调的他,竟披上长袖衬衫打开冷气给我们降温。随后更送来顶级的法国矿泉水给我们解渴,接着又加赠知名的美国冰淇淋让我们消暑。
陆老目前在大陆英语界的地位与影响力,约莫就等同于30年前在台湾的梁实秋先生。当今中国顶尖、蜚声国际的大学者,居然对我一介素昧平生的后生晚辈毫无架子,他这份初见面的体贴与好客,着实让人受宠若惊,愧不敢当。
看着陆老的宿舍窗明几净,简单朴素,我心中立即浮现了“高风亮节”这句成语。我们在客厅里谈天说地,从他的著作聊到学界现状,从他的经历聊到两岸的社会。我才渐渐得知,陆老是个老愤青,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在愤世嫉俗的外表下,有的是一颗悲天悯人、热爱生命、恨铁不成钢的心。
陪同前来的高永伟副院长是陆老多年的学生,据他转述,陆老生性节俭,却经常捐钱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提携后进,奖挹后学,自己却不忮不求。不畏权势,讲其所该讲,做其所当做。我在陆老身上,看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榜样。许多人常会抱怨人心不古,典型不在,然而亲见陆老,与君一席谈,才发现典型并不远,就近在眼前。
匆匆到访,不好久留。告别前我请陆老签名题字,他从书房里拿出常用的黑色签字笔,在《英汉大词典》第二版的扉页上,铿锵有力地写下:
识于网络 亲过同胞 曾泰元先生瞩笔 陆谷孙 敬识 二〇一三年八月 于上海
我和陆老相识于微博,短短半个小时的登门交流,结束前竟觉热络之感远胜大多数的同胞。一个世代,一湾海峡,在复旦第九宿舍里,似乎没什么隔阂了。八月,在上海。(作者为东吴大学英文系主任/台北)